孟春时节,天亮得已经比冬日早了许多。等不多时,太阳跃出地平线,晨间风小,密扎扎的苇子直立着动也不动,往常掩蔽在其中的纵横水道便显露出来。
“师士上次说让你尝试的方法,你准备好了吗?”
“主上都放任自流,我估计再怎么引导教育都不会有成效,那丫头崇拜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但我还是得试一试,总不能向他交白卷。”
河之成说着放眼望向天空,苇塘之上高远无云,透明如洗。
斯科特放下桨,他们坐在小木舟里顺着水流漂向苇塘深处。
“拜师士多给下的这几场雨,河塘今年冰化得很快。”斯科特伸出触肢探了探水深。
“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天了。”河之成有点感慨。
“师士有时会调整风向,让瘟疫区来的气流避开这边。”
“主上总是这么随意调节气候吗,这几年长宁都没受到飓风影响,也是他在干涉吧。”
“当然了,为了长宁平安渡过瘟疫期,师士虽已不准备管人祸,但天灾还是要管管的。”
“那真是辛苦他了。”河之成说着也把手伸到旁边去拨弄水。
斯科特讨厌他语调里的酸味,但这次没有马上驳斥。
“斯科特。”河之成说,“你没有答应泽尔森的要求,是对的。”
“关于让我离开‘脊椎’去长宁协助他的要求吗?”
“这还用问吗。我不知道泽尔森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但我看他一直以来都想方设法给你提供到长宁来的机会,在我们面前也是一副‘除了斯科特没有人能令我满意’‘要不是斯科特不肯来我早就把你们全辞了’的态度。照我说,他活得跟欠你的似的。”
“泽尔森从来不欠我的,我们断干净了才走到今天。”斯科特表情冷漠,“对他,张师士、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因为他对主上的事情,你们两个的交情就能一刀两断吗?当初在基因库,除了梅和那个女人,就属你俩关系最好。”
“正因为交情深,一触及底线就触到最深的那一层,没有变成敌人已经算是最大的谅解。”
河之成知道他有多坚决。
“但愿你一直这么认为,永远不要遂了他的愿。”河之成说,“我看出来了,任何时候,能稳住主上的人只有你。‘脊椎’这个地方没了你绝对不成。”
“那你回去了就告诉他,我的能耐只够在‘脊椎’划划水,对不住他那么大的期望,恕不赴命。让他别再来烦我。”
“他这个人多顽固你还不清楚?你自己说都没用,别指望我。”
斯科特指指他们即将转弯的地方,河之成默契地借着转弯的力轻轻折下一截苇杆,递给他。
“我想不明白。泽尔森那个自大狂,居然承认你是唯一一个比他自己强的人。”河之成看着他摆弄苇杆,“我可没看出来你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当然,我也看不出他强在哪里……你说,他会不会在通过关注你来怀念曾经某个人,寻求心理补偿之类的?在成为半机械人之前,你是谁?”
“我不知道,那段记忆似乎丢失得很彻底。”斯科特低头用触肢拨弄着刚刚切碎的苇杆,分析成分。
“你都没有考证过吗?”
“何必考证这种事。我完全不在意我曾经是谁,现在我是斯科特就行了。”
他将取样化验的芦苇装进手提箱,然后拿了个钵出来,河之成歪过身子顺手捞了一把小鱼连水放进钵里。
“泽尔森说你很像居安沙漫。”河之成说。
“他也这么跟我说过。”斯科特说,“多半是因为异能倾向相似。”
“他和你说过?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感到很荣幸。”
“就这样?”
“就是这样,既然他说我像他的前辈,应该是对我能力的认可吧。”
河之成摇头。
“你现在在教业沙漫解剖?”他看着斯科特手法娴熟地剥开一条还没有小手指长的鱼。
“对,他要学治愈术。”
“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吗?”
“可能只是兴趣吧,他自学的东西非常多。原本我不打算亲自带他的,但是冀说我带他的话,他会比较高兴。”
“这也说不定,没准你真像他的父亲。”
“居安族长在业出生前就去世了,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父亲是什么样子。多半是泽尔森到兀其师士那里吹什么口风,让他给听到了。”
“白当爹还不爽了你。”
“给冀当爹又当妈已经够让我头痛的了,你来的时间不长,平时没见过业怎么和我说话,那嘴巴快得简直和泽尔森没两样。这要是算拿我当爹,居安族长泉下有知,一定庆幸自己走得早。”
斯科特把鱼和水分装好塞起来,河之成又给他捞了一把泥。
“这孩子真不容易呀……”斯科特拨着泥巴,“本就没了父亲,贝沙漫夫人又走了,瘟疫中兀其师士再一死,多重的担子都得自己扛。”
河之成把手伸出木舟去晃晃,水流凭空顺着手臂流入河塘,洗净他手上的淤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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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舟漂着漂着停住,搁浅在泥滩上。
“你还相信基因库可以消除瘟疫吗?”河之成下船踩进泥中。
“相信。”斯科特装好所有的样本,提着箱子跟来。他们慢慢走回“脊椎”门前。
“是因为你本来就相信,还是因为师士们或者‘她’说的你才相信?”
“泽尔森总是拿‘她’来证明基因库值得相信,刺激到你了,对吗?”
“你是不是故意找茬?”
“你没必要这么情绪化,要是这样,我倒觉得这件事上泽尔森做的比你好。”斯科特说着想走快些,然而怎么也快不过河之成这种天性属水的。泥巴碰到河之成的脚便迅速流走,他只一会儿就把斯科特落下好远。
“你听我说,河之成!”斯科特喊他,“再相信‘她’一次吧!至少你应该相信啊,如果你都不相信自己爱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你去相信?”
河之成忽然站住不再走。
“可‘她’都消失了那么多年……”他攥紧拳头,“她自己都抛下了她的研究,那些她花了那么久去证明的东西。也许她自己都已经放弃了,所有人都说她死了,但是我宁愿相信她是放弃了拯救脉原而离开了这里!要是因为无法证明基因库的作用而失望离开,也要比死掉好多少倍!!”
斯科特终于赶上了他,抖抖腿迈上前门空地。
“咱们大姐头消失了那么多年?在我感觉,她上一次骂我蠢,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斯科特说,“不过,别误会,冀不可能和我这么说话……反正对我来说,‘她’的失踪还是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都只是昨天,或者当下、甚至是我说出这句话之前发生的。所以还不足以失去希望。”
他回头看着河之成。
“嗯。”河之成慢慢平静了些,“我知道,半机械人无法感知时间流逝。”
“虽然对时间和事件记忆精准,会通过逻辑来分辨回忆中的内容发生在多久之前。但是,一秒、一天、一年、几十年,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有数字和先后逻辑上的差异而已。着急做的事情就是短时间内要做的事情,长时间做一件事也不会觉得枯燥。”斯科特说,“这样挺好。没有时间感,不会遗忘,等待也不会觉得漫长。”
“可我不是,我不能。”河之成按揉着乌青的眼底,“这种等待太煎熬……我追寻那些痕迹也走得太久了,我只感到越来越痛苦。”
斯科特站在台子上/将粘在脚上的泥巴烘干抖落。河之成还一直站在泥里。
“等有机会了。”斯科特说,“你去央京找找有没有她留下的痕迹吧。但是现在别去,瘟疫盘踞区的安全线路还没有完全解析出来。”
河之成闷头走出泥塘,他的脚上干干净净。
“还有,不管你对‘她’有什么想法。”斯科特忽然转身严厉道,“不准对冀做出过激的举动。”
“别开玩笑了,我不会对小孩子动手。”河之成说,“但他要是再仗着‘她’胡来,不教训教训也不行,你和主上实在太惯着他了。”
“行行,你最高明,快给我们点主意吧,我们现在也发愁得要命。”
斯科特和他说着走进石门,他们将会分路,一个去实验室,一个去课堂。
“对了,我之前看到卿在衣服上别着个特别小的盐晶胸针。”斯科特临行时对他说,“是你给她的吗?”
“我没有给过她首饰。”
“但是盐晶肯定是你弄的吧,她用树脂封起来,做成胸针戴着呢。”
河之成皱皱眉:“她那钻石水晶多得是,还特意留着这个盐粒做纪念吗。”
“对她而言必定有特殊的意义。”斯科特说,“你好好尝试引导她吧,没准你说的话她真会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