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逐芦荻,天高气爽。
苇塘的边缘一直延伸到“脊椎”的台阶下,这让他免于一生都憋在幽深的室内,偶尔出来踩草吹风还不至于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享受。
张站在台阶上,举目眺望发现了芦苇地里小小的身影,他舒了口气,目光里尽是秋日的明媚与温柔。
他走下台阶,慢慢走进苇塘里,水已经退了,而地上仍有些泥泞,他最远只能走到这里。
张探出指尖揉拨那颗小小脑袋上的黑发:“宝贝,不要再往远处去了。”
小脑袋转头望着他,乌溜溜的眼中虹膜泛着一圈天际的云影,只有瞳孔处永远是黑黑的一点。他静静坐在水塘里,泪眼婆娑。
张有些诧异。
“爷爷~”冀破涕为笑,朝他伸去一手的泥。
“在玩什么?泥巴?”张跟着笑出来。
“我在让虫子闯关~”
“‘虫子闯关’?”
冀拉着他的手叫他过来看,张毫不介意地蹲下来,拨开芦苇。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泥潭中遍布昆虫的死尸,芦苇杆上穿刺着仍在挣扎的活虫,石头下粘着残肢断翅……然而这残忍的画面四周,却被精心用芦花和秸秆编织起来,石块堆砌成微型假山和池塘,连同有意摆放的虫尸,形成一座幽美谲诡的园林。
“这不是帕洛师士送你的虫吗?”张没有立刻变脸,依旧温柔道。
“嗯嗯。”冀的眼中略带凄凉,“帕洛师士的礼物我很喜欢~”
不是因为不喜欢,相反,他对这些昆虫喜欢极了。张读到他零碎的孩童的思绪,冀仿佛在为什么哀悼并感动着。
“怎么让它们闯关的呢?”张轻声问。
听到他这样问,冀的眼神忽然有些欣喜,“首先制作一个很漂亮的环境,”他指着周围精妙的编织,仿佛在炫耀一个杰作,“里面布置了很多的机关,”他挪动石头和苇杆,小园林中的各个部分也开始活动,有从坡上滚落的石头,有突然放水的闸门,有搅拌泥浆的涡轮,全部都就地取材,制作精良。
“把虫们放在起跑线,用熏香把它们赶进里面,一关一关一关地走。”冀指着他的每一个机关,在张看来任何一个都可以将脆弱的昆虫置于死地,何须接连。
或许他在意的并不是杀戮本身?
“看起来再完美的陷阱也会有幸运者逃脱。”冀凝视这个充满危机的园林,“当然,一定要让它们有机会逃出来,不小心都死去就太可惜了。当快要死去的时候却挣脱了活下来,那个样子真的非常美丽呀。”
“不断地挣脱和陷落不会感到绝望吗?”张问。
“会吗?”冀眨眨眼睛。
张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沉浮在泥潭水槽中的,穿刺在芦苇杆和一半压扁在石头下的虫仍偶有细微的抽动。
“生命真的像书上说的一样顽强呢。”冀的眼中又一次涔满泪水。
灾难和痛苦的始作俑者,却在为被自己捉弄的一切而感动和赞美吗?
这时张听到响动,举目望去,看到了一个隐蔽的用苇叶编成的笼子。
“爷爷,那里是胜利者~”冀开心地指给他,然后取来笼子,里面竟然是一只看起来十分孱弱的蝈蝈。
“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会掉进笼子里。”冀解释了最后一个机关,“我会把它放生哟。”他把美丽的脸蛋凑近笼子,眯眯眼笑着,“你要自由啦,小家伙~”
冀纯真美好样子令张感到莫名恐惧。
也许这只是尚不懂得生死的孩子在好奇心驱使下,无意的作恶吧。
也许他懂了以后……
冀将蝈蝈取出笼子,托在掌心里轻柔抚摸。
张站起来,想问他要不要一起放生这只幸运儿。可突然冀揪住蝈蝈的头,将它活生生从身体上扯了下来。
无头尸体仍在弹动后肢,很久都没有停止。
“命运果然很无常吧。”冀温柔地笑着,濡湿的睫毛上闪着泪光。
张揽过冀的小脑袋将他抱紧,什么也没有再说。
-
“虽不愿接受,但有些人的天性生来就站在人道的对立面。”
张伸出手指戳戳玻璃罐,里面无声无息。
“那次事情之后,我就拜托帕洛回来对冀实施了移植。并且自此,我再也没有让冀离开过‘脊椎’的大门。”
“对他进行异能侵害是一次失败的冒险,也是我这一生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但这却是必要的。冀对人性和命运有种执念般的好奇,然而不加控制的好奇,与恶同罪。”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但却有最基本的规则。我想对年幼无法自律的他暂时性强制约束起来,至少让他先学会遵循规则,不至于滑入深渊。”
“之前被他玩弄致死的虫子,他还按照闯过的关数分三六九等做成标本,说他能从中看到令人振奋的反抗精神。呐,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看起来像学会了‘人道’的样子吗?”
张说罢束手在小隔间里踱步,卿魂不守舍地看着他走。
“你见过他的标本吗?”张问完马上便读到了,“见过的吧。那些都是他自己私下养过的蛊虫。”
卿惊讶,但她又似乎早有预感。
“不知道他在执着些什么。”张说着冷笑,“因为不是巫族,咒语不起作用,他只是把那些虫摆在那里自生自灭而已,一次性会在房间的墙壁里养十几只蛊,然而最后的幸存者,也从没见他饶过。”
张垂目看着肠穿肚烂的地藏蛛:“恐怕这也是他的杰作。自己一直养不成,所以骗你养,骗来了,又只是为了恶作剧式的取乐。”
卿有些脱力,扶住台子定神。
娜尔在外面听着他们说了一阵,忽然皱皱鼻子很小心地走进来:“张师士,气味……”
张忽然被不祥的感觉击中,他抬头望向娜尔,卿也跟着转头。
“这里……有……有冀的血的气味。”娜尔惊惧道。
连串脚步声向他们聚集而来,业后面跟着一脸不明就里的纯和刀锋气势汹汹闯进实验室。斯科特和河之成在隔间门口先看见了,业不等他们问便冲向台上的蛊,拔开塞子把罐里的内容物一股脑儿倒在台上,腐烂和血腥的气味爆炸般弥散。
“你在干什么……”卿捂住嘴。
业不顾毒液的侵蚀直接上手在尸浆中翻找。
“茅尾蜈蚣呢?”他脸上滑下汗来。
张的脸色瞬间铁青,他拂袖大步离开隔间指示斯科特:“分头给我把冀找出来。”
“你的手……”卿盯着业。
“顾不了了。”业的手指已经由于沾染毒液溃烂起泡,他倒了半瓶药水清洁伤口,卿忙翻出针管和解毒剂准备注射。
“毒液渗入几秒之内就能引起休克,”卿不由分说便抓过他的胳膊撸起袖子,“不想死你就忍着点。”
“给我自己来。”业看她的手法恐怕得白被戳这一针,当即夺过针管自己注射。
“服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卿又气又急,没空再搭理他,转身出门去。娜尔瑟瑟站在架子边手足无措。
“卿!”刀锋看到她从隔间出来了。
张已经不在这里了,斯科特拉住她:“卿,你知道冀在哪吗?乔和零都不知道他去哪了,你回忆一下,他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卿的脑子里闪过发光的泡沫和水的波纹。
“龙珠……”她说。
斯科特的呼吸显然不太通畅了。“师士,”他接通张的电话,“冀有可能去珍宝馆,他的目标也许是龙珠。”
“吉尔次也正在通过‘脊椎’内部的监控系统寻找,但冀早就对这个万年不用的监控动过手脚了,通过监控找到他希望不大。”河之成那边也得到了消息,“斯科特,监控可是你应该控制的范围。”
“是,没错,但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埋怨我了。”斯科特搓着额头,“你快去禁区那边,‘脊椎’深处只有我们几个能涉足。”
“纯,你和业留在这边。”斯科特分配任务,“零和乔已经在他经常会走的地方找了,我觉得他不会在我们能想到的地方,但是,任何一点可能都不要放过。切记,蛊王是非常危险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找到的话,跳过我直接通知张师士。”
“娜尔,你的嗅觉可以帮忙找到他吗?”斯科特抬头问。
“我尽力。”娜尔点头。
“好的,娜尔跟我走。”斯科特拔腿便要动身,“科利已经往深处去了,剩下的……艾妮、艾妮不要出来,刀锋你和卿……”他愣了一下,“算了,想去哪里找去哪里找吧。”
他和娜尔河之成出了实验室分头散开,纯叹口气回头看着从隔间里出来的业,他手上缠着纱布。
“我们走吗?”刀锋询问卿的意见。
卿无力地点头。
“利用不稳定链接混淆势能波动,不去禁区‘心脏’一类的地方,哪怕在深处,张师士也定位不到。”业忽然说。
“有什么建议?”卿抬头问。
“泽尔冀给了你线索。”业低声说,“只有你能找到他。”
卿回忆着几次梦境里出现的发光泡沫。
“他想利用我的转移咒出去。”她说,“所以他必须找到我。”
“那就去他指定的地方等着吧。”业说,“等到他了再通知别人,不要打草惊蛇。”
说完他靠着隔间门框滑坐下去,表情痛苦地闭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