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在融化。
黑皮靴退回冰面上,鞋底重重地捻着碎冰茬,剐蹭下那些粘液——融化礁石的确不是正常的现象,那种力量似乎能融化任何材质的固体,亦或说其实那是种可以把任何物体变成粘液的能力。照这样的强度来看,不但恶心,甚至是极其恐怖的。
黑眸朝着鞋面上观察,那些残留的液体腐蚀了表面的皮料,留下一条条丑陋的浅色疤痕。脚下的冰层还冻得很结实,两步远处那巨大的裂缝看似稳定,显然未能一裂到底。视线沿着裂缝的枝杈扩展到远处那座宫殿,未能完全褪去的日光临照冰原将夜幕割裂成分明的两片,反照得那宫殿剪影散发出幽蓝的光。窗洞尽是漆黑,一时很难判断里面的情况。风头挟雪如刀割面,呼气在睫毛眉毛上结了一层冰霜,黑眸缓缓合上又睁开,宫殿如同扎在瞳孔中的一枚钉子——是时候找个避风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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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烟雾顺着窗缝钻进室内,在殿中凝结成人形,数不尽的大小镜面中映照出一个黑发男人高挑的像,黑烟顺着紧绷的刺绣里衬向膝下垂去化成一件硬挺的黑风衣,他的神情一如装束般肃穆。
室内比室外更暗。黑眸扫一眼空旷的大殿,这里的镜面也有很多被融掉了,地板已经凹/凸不平,甚至有的地方完全漏空,看得到楼下一层。他小心翼翼地挪步,绕开那些融漏的窟窿,靴底散发出被腐蚀的刺鼻气味。这座外在依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俨然成为昆虫的巢穴,墙壁黏着后的垂丝填塞了大半空间,一些家具残骸还在不断地胀起泡沫。黑衣男子灵活地躲闪开四下坠落的粘液,突然他注意到前方的黏液中有着什么东西,仓促的躲闪令他险些踩到散落一地的镜子碎片,也是镜子让他看清了那俯卧的一团是什么东西,在背后还以为是融化的断墙,可迎面的镜子中却反射出了一张清晰的人脸。黑眸不禁眯成一条缝,仔细审视一番死者身上仅存的半片衣饰,大体判断了身份后,他绕过半融的死尸,仍不动声色地沿着阴暗的走廊寻找他的目标。
看样子,整个冰宫的电力系统已经彻底切断了,千绝港的冰冷渗透到了房间里,除了没有风雪以外也好不到哪里去。黑衣男子将手指探进另一只厚厚的袖管,用势能启动了腕上的能源转化手环,他面前无声地浮起一块屏幕,热感仪扫描着整栋建筑,很快他就锁定了那唯一的活物,离这里再需要绕过两个厅。屏幕上的红色人形静止不动,黑衣男子开始怀疑对方到底在做什么,他从动身之前就已经探测到目标在这个厅里一动不动地站着了。他迅速判断出贸然前进并不合适,便将屏幕关闭,只开着提示功能,缓步从长廊下行,绕到目标厅的后方,准备再穿过一扇门从暗处接近。
忽然手臂一阵麻酥,是感应提示。
怎么回事?
白色的呼气在鼻翼缭绕,黑衣男子顿步不前,默默调整着吐息。他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我女儿……她在哪儿?”
黑衣男子没有回话,伴随身后突然飞刺来的冰棱他的身影迅速化为一股黑烟。
“泽尔森!!!”对方扯着脖子号叫,“你以为‘瘴气’我就不能融掉了吗?!”
“那可要废你好大力气。”黑烟远远飘落在他身后,黑衣男子双臂抱胸站得笔直,摆着一张比冰原冻得还要深厚的冷脸,“你现在连房子都融不掉,渧尔德,这境况好不凄惨啊。”
长袍的拖尾已经磨烂,乌黑的卷发也凌乱地横斜在脸上,渧尔德宽阔的肩膀向黑衣男子转向。他现在的样貌已经不能再用英俊来形容,月光惨惨地落在脸上,高耸的颧骨用阴影将两腮生生与嘴唇切开,整张脸像一个合不拢上下颌的骷髅。他身形也塌了,双臂耷拉在身侧,分外憔悴。
渧尔德朝他缓缓移动,“那个帕……洛帕……弗里,”渧尔德咕哝着,“他锁定了我的‘消融’……还把我也‘禁锢’在千绝港,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走卿……他们想把我女儿也变成一个供人取笑的摆设,我不能让他得逞……”
他听不出渧尔德到底有没有理智,因为他发觉自己内心居然认同了对方的说法。
“我们给了你机会享清福,你还能把自己搞成如此不堪的模样,可真了不起。”泽尔森话语轻蔑他,行为却很谨慎地站在原位。
“我要我女儿……”渧尔德完全无视了他的嘲讽,高大的身体在痛苦地抽搐,那其实是种非常怪异的抽泣,他在哭。
泽尔森的表情仍是僵硬的。
“我只要我女儿!!”渧尔德叫喊着。
“你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脊椎’不会放人。”泽尔森眯眼。
“那得看谁去要……你来找我的目的,总不会是听人打了报告以后来看个热闹……”渧尔德思路还很清醒,“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是可以达成共识的……”
泽尔森又一次化成黑烟,在他离自己太近之前闪到了别处。
渧尔德也不在意他的躲闪,继续把话说得很明白:“滚去……告诉你父亲,让他把卿还给我。”他说罢抬起手臂,指向泽尔森,“否则这个‘禁锢’,也困不住我多久!”
泽尔森猛然头皮发麻。
那手臂已经不是正常的形状,刚刚一直垂着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现在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居然已经膨胀到正常手臂的几倍大,上面长满了令人作呕的肉瘤。手指更不能叫做手指,而是数根锋利延长的骨刺,腐蚀液的味道紧跟着又一次飘进鼻腔。
“麻烦了……居然反噬。”泽尔森捂住口鼻,“怪不得帕洛师士被伤成那样……”
他感到这威胁的力度一下子不同寻常了,注意力紧紧抓着渧尔德,连脚下骤然聚集起的冰碴都没有发现。撤步险些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低头一看小腿已经被冻实,不解冻就用不了“瘴气”,冰花仍顺着双腿蔓延,渧尔德在给他留时间。
“你果然没有培养一阶以上的异能……”渧尔德扬起下巴。
泽尔森突然扬起黑风衣,那后摆上居然隐藏着一个硕大的口袋,伸进去的腕上一闪,他即刻将掏出来电磁枪往怀里一端,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渧尔德。
渧尔德先是愣了一下,可很快那骷髅般的脸上浮出笑意。
“是,我知道反噬能够聚合非异能攻击的能量,我用这种武器只能让你越来越强大。”泽尔森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分散渧尔德的注意力,已经爬上胸口的冰花褪到膝下,“但是,”他转折了,“我没有说我要拿这东西打你。”
泽尔森立即将枪口指向脚下扣动扳机,“咚”地一声楼层碎裂,他应声坠落,尖锐的冰棱向他的身影攒射,楼底也窜起根根冰刺。泽尔森再次变为黑烟逃离了夹击,可他没能离开宫殿,一股强大的力量盘踞在整个建筑周围,让他无法冲破,这不是帕弗里的“禁锢”,而是一种可怖的势能压制,他一触及这层看不见的屏障,“瘴气”就彻底失效。
此刻冰已经将所有的缝隙填塞,宫殿变成一间巨大的冰窖。
泽尔森四下环视,宫殿的大门就在这里了,他清了清嗓子冲对方喊话:“渧尔德,你大可杀了我,那你就得自己去朝张埃得要女儿了。”
这声喊话起了效果,泽尔森马上听到响动,渧尔德从楼梯侧旁突然出现。
“原来你家有电梯。”泽尔森讽刺道。
渧尔德那条丑陋扭曲的手臂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泽尔森跟他反着方向踱步,由快步地走到跑起来躲避那紧追着他的冰刺,如同在荆棘丛中寻找着可怜的落脚处。然而密集的冰刺和一地光滑的冰面令他的躲闪越来越显得可笑,攻击他的行为明明是渧尔德发泄式的报复。泽尔森知道他不会在这时候杀死自己,但也保不准自己下一脚滑倒而被冰锥刺穿,绕着大厅兜了半圈,他总算肯化成黑烟逃逸掉。渧尔德不肯放过那团黑色瘴气,目光所及之处冰霜也紧随而上,他似乎要把这团黑气困在一个狭小的冰牢里,是时泽尔森突然从瘴气中恢复了身形,冲着渧尔德所站的地方喊了一声“饿鬼!”便直直向他冲来。月光下渧尔德的影子突然张牙舞爪地脱离所附着的地方向渧尔德尖叫着围攻,渧尔德被这些混乱的阴影扯住了动作,那条肮脏的手臂挥动着试图扫去这些向他蚕食的“饿鬼”,如扫地捞影,挥之不去。
渧尔德忙于应付这些爪牙,突然间疼痛让他惨叫起来剧烈地挣扎——泽尔森的十指正从他后颈裸露的皮肤深刺进血肉。
泽尔森忍住侵蚀的剧痛发力,渧尔德顷刻被冻成了一个大冰坨,满地叫唤的影子溃散而去。泽尔森拔出手指退到门口,血淋淋的双手迅速冻上红色的冰晶,他清楚地看到冰块在从内而外地融化,仍举起手上的手臂摇动着将坚硬的冰面层层叠叠拓宽。他靠上那扇金碧辉煌的宫殿大门,门从他倚靠的位置开始融化粘稠。封锁渧尔德的冰壁出现了裂纹,泽尔森仰头盯着消融殆尽的天花板,月光皎洁。
那门软化塌出洞口,泽尔森向后仰过去,化成一片黑烟消失在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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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进。”
墙壁上长条形的一片随着话音透明化,外面迎着走进来一位身穿川族传统长袍的女人,乌黑的卷发在头顶盘着一丝不乱的发髻,妆容之精细利落更是摆明了她常于抛头露脸的身份。她眼睛黑得只有在走进了强光下才能看出有些掺褐的颜色,此刻这双黑眸与屋内的另一双黑眸交换了一下眼神,转而疑惑地瞄向了共处的第三个人,那人正坐在泽尔森对面摆弄着他的伤手,右眼前浮着一块小小的透明光屏。
“源。”泽尔森跟她打了声招呼。
“怎么伤成这样的?”女子问着他的伤,一并望向那另一个男人,“需要斯科特先生亲自治疗,很严重吗?”
斯科特暂时没有应答她,他很专注地握着泽尔森的手,那些血肉模糊的部分在迅速复原。
“伤倒还不算太糟。”泽尔森面无表情,“你兄弟比较糟。”
束着发髻的女子不作声地在一边坐下了。
“他杀掉了管家,叫嚣着让‘脊椎’把人还回去。”泽尔森垂目瞄着斯科特,“而且他已经开始禁术反噬了。”
“所以,‘脊椎’的意见呢?”他没等到任何回应,于是隔了一会儿又说。
斯科特完成了伤口愈合,松开他的手起身:“你心里清楚。”
泽尔森目光跟着他走:“斯科特,你值得留在长宁镇,这里有助于你发挥更大的才能。”
“我更值得留在张师士身边。”斯科特溜达到水池洗手。
泽尔森也沉默,斯科特头回见到在座这两个了不得的家伙这么苦恼,莫名有些暗爽。但这不是该高兴的时候,他叹气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擦着手走到他俩中间,“之前不知道他反噬到这种程度,帕洛师士受了伤,不得不先退出来。但是帕洛师士正准备回头去处理渧尔德,有了准备总好办得多。”
“帕洛老先生是禁术方面的权威,他有没有说反噬后是否有希望治愈?”渧尔源语气淡淡的。
“还没有完全反噬的人依旧有意识,依照不同的情况或许可以沟通缓解,但是……您兄弟。”斯科特很为难,“在卿的问题上,我不认为沟通得来。”
“那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渧尔德的问题。”泽尔森来回摩擦着手指,严苛的神色又占领了眉眼,“我太熟悉渧尔德的行事方式了,如果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做,他才不会蠢到直接去‘脊椎’,必定要奔长宁来,拿全城的人命给‘脊椎’施压。”
渧尔源听得仔细,认真勾勒过的眉毛皱得走了形。
“是的,”她附和了泽尔森,“阿德……渧尔德会这么干。”
“那个小的留着也是隐患,不如让他领回去。”泽尔森出言冷酷。
“你对所有巫族人都抱有成见。”斯科特驳斥他。
“这不是成见是事实。”泽尔森抬头盯紧斯科特,两个人互不相让了片刻,斯科特先回避开视线,转去问渧尔源:“长宁镇的‘屏障’还稳妥吗?”
渧尔源点头。
“我今天去探视的时候找不到帕洛老先生了,他去了哪里?”她的视线明明很清楚自己该问谁,斯科特听后先瞄了一眼泽尔森,对她答道:“他一早启程去‘脊椎’了。”
“他不应该再回那里去,我们应该趁着他还没被人注意到的时候送他回千绝港。”泽尔森说着“嚯”一声站起来,“源,你保护好长宁镇,一会儿给弃原总部发送紧急密令,叫梅回来。”
“那弃原呢?”渧尔源也跟着站起。
“弃原目前还不是第一要务。”泽尔森穿起他的黑外套,抖了抖硬衣领,面向斯科特,“我现在得去趟‘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