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国,立夏。
晚风吹来的时候,终于将一天的闷热之气全都带走。
锦青坐在有靠背的软凳上,在草营附近营的帐外吹风。她的身后,是四名羌王最信任的宫人,男女各两名在她身边,时刻警惕着。
锦青外面罩着一身烟蓝色纱衣,里面是白色的薄棉衣,被晚风吹动的样子,真真如那副羌王收进暗室里的画卷上的仙子一模一样了。
连路过宫女们,都被她的美,完全吸引住了目光,久久不能回神。
“今日,怎么唐糖踢得这般凶?”锦青此刻被突然发力猛踢的小生命,踢得有些难受,于是不断安抚肚子里的小生命说。
“唐糖,是不是想你爹爹了啊,爹爹一会儿就回来啦。”
锦青摇着团扇,轻轻唱起歌,继续安抚:
莫向古琴问音,千年在忆知心。
莫向箜篌问女,世上再无佳人。
莫向梧桐问凰,枝枝叶叶系情。
莫向翠羽问春,郎君缓缓正归。
可肚子里的小顽皮听了歌儿,反而踢得更凶了。
“快去找医师来!”锦青吩咐身后的宫人道。
“是!”
锦青因为唐糖胎动异常,不敢自己枉自动一步,让身后宫人赶紧将自己抱去床榻,左侧卧着等待医师赶来。
锦青在担心:是一月前奴隶场与云胡公主缠斗之事,已经伤了腹中的胎儿,如今,是不是……
一月前,当时前来替自己治疗身上剑伤的医师都说:胎儿胎心不稳,随时有早产的可能,只能养一天算一天,要随时注意腹中胎儿的胎动,一旦异常,立马传医师来。等到胎儿过了七月或九月,那时候,就不再害怕了。
因为保七不保八,过了九个月,胎儿已经长成,不必再担心。
如今腹中胎儿已经六个月半,他踢得如此猛烈,实在太过异常。腹中胎儿他一踢,锦心直接觉得胸口发闷,肋骨疼痛,实在担心自己随时可能会早产。
“唐糖,不要离开娘亲。一定要好好的,至少在娘亲肚子里再待一个月好吗?”
唐锦青不断跟自己的肚子说话,她多么希望,小宝宝能至少再撑一个月,一个月就好。
“唐姑娘,要去通知百公子吗?”宫人问到。
“不必了,别去!他们今日在文邑郡固石,造山,种树,这会儿已经很累了,马上再过一个时辰,也就快回来了。”
“锦青姑娘,老医师们已经到了,在帐外等候。”门口的宫人说到。
“快请进来!”
医师们依次给锦青轮番诊断,锦青随时紧紧盯着医师他们的脸上的神情,自己乱猜测。
“怎么样?是不是他已经……”锦青紧张的问正围在一起,统一出诊断结果的医师。
锦心内心实在不安,心中慌闷难受。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只担心是孩子在自己腹中不舒服,出了差错,随时可能失去他。
“唐姑娘,不要担心。胎儿如今脉象很强健,胎心稳定。可能是平日牛奶饮得多,骨骼发育很好,才会如此有力,唐姑娘不必太过担心。”
“我知道,你们都是在安抚我。我知道,如今再担心也无用,不如且听着是她长得太好才会如此吧。”
锦青依旧不敢乱动,对医师的话也只信三分。
但医师们再次一致说孩子目前尚好,能安然度过这两个月。
于是锦心才想起,自己一年前读完【韬略】后,翻到的一本医术【十孕】,书上说:胎儿长到六七月,正是胎儿好动顽皮的时候,母体出现胸闷难受,是正常的现象。于是锦青立马对医师们说到。
“多谢各位医师,是我自己过多担心了。”
文邑郡,沙地。
当一块巨大的,足足有将近三百斤的方形石头,因为两个将士没有掌握好力度,偏移了原本安放的地方。
将士又太过慌张,去用木棍拦截石头时两人木棒相撞,反而将那块巨石直接从已经垒好的小山上,直接向百闻易方向推着滚去。
正背对着巨石,在跟蜀国的护林人讲,树木明日具体栽种的位置,已经累了一天,疏于防备,汗流浃背的百闻易,一下被巨石砸中。
“什么,百公子被压在了下面?”梅翁得知旁边正在造山的林场那边出事后,已经吓得手脚颤抖。
“可千万不要出事,锦青小友和百公子因为我才来羌国,都是我太过松懈了,他们二人才轮番出事。”梅翁一边往林场赶去,一边祈祷,一边自责。
“不要把消息传出去,不能让锦青姑娘此时知道百公子受伤的消息。”正赶去路上的梅翁,让属下赶紧先去封锁消息。
梅翁赶到林场的时候,羌王此刻正骑马赶到,看了现场的情况。
“你们还不赶快,把人先救出来。鲍将军,要是人救不上来,你自己接受同样的惩罚!”羌王命令道。
鲍将军要说什么,看着羌王铁青的脸色,知道自己可能会错了意,下手下得太重了些。
自己一直用不敢妄动为借口,不救百闻易,实在是替羌王考虑啊。
而不知情的蜀国护林人和固石的羌民,以及梅翁完全摸不着头脑。
——救不出来人,与鲍将军何干?他只是有督促的指责,是他手下将士不小心为之,为何如此重惩鲍将军?
众人看清了情况,一起用力将巨石费力撬开,把百闻易拉了出来。
还好,众人看见,这巨石只是砸中了百闻易的小腿。
百闻易的小腿都骨折了,一时间血流不止。他身上另外的地方没有伤口,也没有出血的地方。
但百闻易感到心口的阵阵剧痛,喉咙有两种不同的苦涩的味道,让他自己清楚,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他知道,自己真实的情况,目前不能告诉任何人。
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将这个消息告诉锦青。
锦青如今已经到孕中期的晚期,最紧要的时候,看她时时问询医师唐糖的情况,他不敢让锦青知道,自己真实的伤势。他知道她会担心,一旦他担心,那么,唐糖就会增加危险。
百闻易只是偷偷告诉梅翁,让他替自己暗中叫游老医师来,替自己看看,自己能否还能医治,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又过了一个半月,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当时处理不当。
百闻易的伤口还是没有消炎,伤口感染面积越来越大,隔一会儿医师就会给他换掉纱布,纱布上全是暗黄脓水。
看着百闻易日渐消瘦,身体式微,锦青开始一日比一日慌乱。
“百兄,早知道有今日,我绝对不会劝你跟我一起来这羌国。”锦青看着床榻前,痛得皱眉的百闻易,生出万般后悔的心来。
“傻瓜,不来羌国,我们怎么会有唐糖呢?”百闻易看着锦青隆起的腹部,知足的说到。
“胡说,不来羌国,我们也会有唐糖的。”唐锦青更加自责起来,去拉百闻易放在胸前的手。
“嘿,锦青,我可能看不到唐糖出生了。你会不会怪我啊?”百闻易眼睛紧紧盯着锦青问道。
“你一定会看到我们的孩子出生的,你还要教她识字,读诗呢,而且啊,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锦青听百闻易如此说,眼泪已经开始打转。
“嘿,锦青,你可以忘记我,也可以得我,我都没有关系。我希望你以后会有人比我更爱你,我只希望……你过得幸福,我不许你因为我而悲伤。知道吗?不许!”
锦青忍住自己的眼泪,用手摸着百闻易惨白的脸,不能言语。
百闻易继续说:
“其实,我也我希望你给她创造一个更美丽的世界,没有……饥饿和灾难,处处鸟语花香的世界。”
“嗯,我懂,我都知道。”
“锦青啊,如果有人爱你,比我更爱你,你一定要为了我,为了让我安心,你一定要……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不要因为我而……拒绝,知道吗?”
“我不要你这样说,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更爱我,我和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嘿,锦青,想我的时候,你就看看文邑郡的……花海,那是我为了你,还有唐糖,在羌国种下的美好……希望……平和,那是我能给你的……没有战争的新世界。”百闻易说话越发艰难起来,眼神开始有些涣散。。
“不要,不要离开我们。”锦青感觉到,百闻易已经是在苦苦支撑了。
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这一个月她都没法接受,百闻易突然受伤,一日比一日憔悴痛苦的样子。
“嘘……不能哭,你如今……怀着……身孕,不能……哭。”
“不要,百闻易,我求你,不要离开我们!”
“锦青啊,这……文邑郡……真有意思,跟我同名。文邑……闻易,你在这里,在文邑郡,就在我……百闻易……的世界里。”
“你也是,一直在我的世界里。”锦青将百闻易有点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
“嘿,锦青,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读到过一句话:深情……唯有……死亡……才能……句读。”
“我记得,我记得,我都记得。”
“大概……是上天……嫉妒……我,嫉妒我……拥有……你,才会……让……我这么……早……离开……你。”
“不是的,你会好起来的!”锦青眼泪打湿眼前一片床榻的时候,百闻易已经永远无法再答应她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脸上越来越平静,他好像人在这里,灵魂不知道去了何地。
她大声的叫着他。
“闻易,你不要放我一个人在这世界啊!”
很久了,百闻易他好像又醒了,头和眼睛都对着营帐的顶棚说。
“锦青啊,我其实……不太担心……我离开后,你会不会……好好活着,我相信你会……依旧活得美好,你……会把唐糖照顾好的……因为你是……唐锦青啊。”
“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唐糖的。”锦青的眼泪,滴在百闻易微微闭上的双眼上说。
此刻,唐锦青知道,百闻易恐怕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闻易,你放心……我们会想你,会因为想你,而过得更好的,我答应你!”
是夜,百闻易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没有睁开,他离开了他最爱的唐锦青。
——深情唯有死亡才能句读,我多么想做你掌心的肉痣,永远留你在身边。
这是百闻易,来不及对锦青,说的最后一句话。
锦青在慢慢冰冷下去的百闻易身边,浅浅的唱着:
“莫向古琴问音,千年在忆知心。
莫向箜篌问女,世上再无佳人。
莫向梧桐问凰,枝枝叶叶系情。
莫向翠羽问春,郎君何日归来?”
百闻易被蜀国的护林人,安葬在文邑堆起来的第一个山林后面的沙土里。
锦青看着装着百闻易尸身的兽皮慢慢被沙土掩埋时,轻轻的问:郎君何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