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县距离沿海口还有一段距离,李尚书已经提前备好千里驹,由于时间紧迫,大家都在马不停蹄的赶。
以至于几位上了岁数的官员一路颠簸得辛苦,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集体停歇。
“我不行了。”王大人都来不及行到草丛便,翻下马便吐得天昏地暗。
食物的酸臭味被风一吹,四面发散。
欧蝶上前给他递张手帕,王大人原本想也不想的接过,然而余光看见是他,刹那间变了脸色,尽管很微妙,甚至他又瞬间调整好神态,然而还是没躲过欧蝶的眼睛。
欧蝶道:“我没用过,是干净的。”
王大人尴尬的伸手接过,欧蝶默默的退后,尾行的马车上还挂着桥本紫雨,佩玉在前负责牵马。
“瞧见没有,欧蝶前辈,人家嫌你脏啊!”桥本紫雨就算没了牙齿,也不耽误他的幸灾乐祸,然而当他听到马蹄声侧目而视时,旋即又闭上嘴巴。
伊信吊儿郎当的走进,近乎慈爱的去摸他的头发,戏谑道:“小美人,怎么不继续骂了?”
现在桥本紫雨看见他就心虚,毕竟对方可是在牢狱中给他造成难以磨灭的阴影,见他就浑身悚然发麻。
陈资站在前方,默然注视着呕吐得几欲晕厥的王大人,见着欧蝶往他这边走近,突然压低声线开口道:“王大人也有问题。”
“目前只是怀疑。”
“那他看来就是内奸无疑了。”陈资继续目不斜视。
欧蝶不置可否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走向末尾,原本低着头的佩玉立马朝他欠身行礼。
“紫雨……”
欧蝶刚开个头,便被伊信突兀的打断:“欧蝶小哥要问什么,我来提你审问,准保一问一个准。”
桥本紫雨瞬间便了脸色,原本就白皙的脸,瞬间泛了青,青中还透点紫。
欧蝶面沉似水的侧过头,那双眼瞳却已经发生微变,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叫人看不真切。
他将嘴唇蠕动片刻,后才平静的看向那边的已经吐完自立起身子的王大人,说道:“在彭县,几位官员有单独审讯你没?”
这话问得有些失真,一点都不像思维清晰的欧蝶能问出的话。
那几日,他们伪装成狱卒,就算没有单独询问,也旁听得差不多了。
桥本紫雨怔楞片刻,转而张狂的笑出声来,他被横挂在马背上,笑起来多有不便,细听会发现他的呼吸有些艰难和急促。
然而欧蝶却是恍若未闻,直觉脑子轰然被炸得空白一片,满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伊信哥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包括不堪的过往!
绝望带来的不安,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只是多年在密宗门挣扎求生的经历让他不至于如逃兵般溃败,面上堪堪维持着原有的镇定。
伊信双目微敛,表情却依旧是那副纨绔风流。
两人都是有心机城府的人,欧蝶被迫去撞上他的视线,然后默然对峙着。
空气中无声息的交织着较量,欧蝶从头至尾都处于根基不稳,即将落魄躲闪的边缘。
“我当欧蝶前辈是颗没缝的蛋,原来不过也是外强中干。”桥本紫雨全然不知两者暗自的波涛,尖声放肆道,“怕我经不住严刑,向他们招供你的过去?”
伊信被这一连串听不懂的话干扰,莞尔轻笑:“他又在骂人了?”
“不。”欧蝶逐渐找回理智,面无表情道,“他刚说,除却那日见了我后胡言乱语以外,其余并未开口。”
桥本紫雨倏的戛然而止,满目皆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心中不断揣摩,方才是否无意中说漏了什么,否则他又是如何推断出事实?
“哟嚯,看来你小子还是太嫩,认栽吧,前辈就是你前辈,注定比你这小毛孩棋高一着。”伊信也收回试探的心思,转移注意后开始疯狂揉捏对方的头发,发髻被他撩得松垮,“看来是用不着我了。”
说罢,转身离去。
桥本紫雨被他这句话刺得立刻挣扎扭动起来,用别扭的官话道:“等到了东瀛,天部皇和宗主必定要你好看!”
“是吗?”伊信侧眉一挑,回身冲他挑衅的勾起嘴角,“那我等着。”
桥本紫雨被他气得心肝肺都快炸了。
佩玉担忧的看着欧蝶,他又不笨,伊信说的话都暗自带着勾刺,明着是针对桥本紫雨,其实视线从未从前辈身上挪开过寸余,踟躇半响,才举棋不定的轻唤道:“前辈?”
“嗯?”欧蝶的思虑被打断,“何事?”
佩玉兀自摇摇头,低下头,重新变成闷葫芦。
“我没事。”似是明白他的心思,欧蝶朝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
纵观整个密宗门,知道他真实年纪的人,除了宗主和腾边安亮以外,就只有陈资了。
可陈资不是话多的人,如果伊信不主动向他问,他决计是不会说出的。
如今简单的结论,自己居然还是失了分寸。
欧蝶不由得想要苦笑,既然已经开始试探自己的年龄,那么必然是已经疑心,以后在伊信哥哥跟前行事,一定得多加小心。
到底还是伊信定力不够,如果他不被桥本紫雨打岔,再继续试探,准能让对方丢盔弃甲。
陈资离得远,不清楚他们聊的内容,只是隐约知道伊信并不开心。
短暂的休憩过后,一行人又开始策马赶路。
陈资和伊信共骑同匹黑驹,略微侧个头,就能撞上对方专注深沉的视线。
陈资不得不提醒:“担心前方,莫要单盯我。”
伊信趁机往他通红的耳根上蜻蜓点水的啄了一口,笑道:“不愿便是南海沿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理那群老家伙?”
“到达目的地时,你便知道。”
南海的巡抚提督已经提前在数公里外相迎,绯红官袍的身后,是黑压压的提绮,个个横刀伫立,杀气凛然。
不像是恭迎,倒像是提前埋伏好,就等着他们千里送人头。
李尚书的手心手背瞬间爬满了冷汗,前方下马的伊信冲身后的大伙愉快的招手:“诸位大人还愣着作甚,知县刘大人和巡抚提督都在呢!”
“锦,锦衣卫!”王大人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你们这么在这里?”
有反应机灵的官员,立马策马调头狂奔。
巡抚冷笑:“拿下!”
不等为首的指挥使御马拦截,欧蝶已眼疾手快的携住擦身而过的马缰,顺势抬脚,拌得马上的官员直接仰面跌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王大人从深陷的土地里扬起头,微风吹得眼前的少年衣袍猎猎,满是褶皱的脸露出谄媚的笑容,讨好道:“小兄弟,我有老家藏有黄金百两,虽说不能富可敌国,但你只要拿走其中三成,这天朝泱泱,以你的能力,决定能躲开密宗门的追杀,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欧蝶伫立在原地,漠然的看着他。
王大人慌忙改口:“拿走八成,再雇佣江湖杀手护你周全,如何?”
“好呀。”欧蝶突然笑了起来,笑得阴郁得化不开眉宇舒朗起来,“地址在哪?”
王大人瞬间被这笑容迷乱了心神,而后毫不犹豫的报出一连串的地名。
这是,指挥使已经御马到来。
王大人踉跄的爬起来,双手牢牢的抓握着少女洁白无瑕的袖袍,惊恐道:“快带我走。”
欧蝶不快的蹙眉,王大人在他沉寂的目光中骤然回手,还没等惊慌失措的跑开,后领便别长剑刺破,锦缎绸缎发出撕拉的声音。
紧接着,欧蝶向他报出方才的地名,并补充道:“老宅中应当不止这些,还可能有帮手在附近照看着。”
“多谢。”指挥使挑起已经吓得昏死过去的官员,嫌弃的啧了声。
那厢的佩玉完全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下还以为是祁朝的官兵专门来逮捕他,尤其是锦衣指挥使那只苍劲有力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能调转剑头,登时吓得双膝一软,险些没给他跪下,慌不择言道:“大哥哥,我已经不是密宗门的人了,莫要杀我!”
欧蝶原本已经朝前走去,闻言顿住脚步——这孩子太恍了,可见心智并不成熟。
这下,不止是他,就连不远处的陈资和伊信也向他看去。
指挥使闻言,刀割的眼神扫视到他,错愕道:“你是江南人?”
他说话带着的口音不算浓重,但只消一听,就是知道他的老家应当在江南。
佩玉逼着自己对上那要命的视线,沉重的大口呼吸后,才勉强稳住心神,尽可能让自己的官话说得标准些,如实答道:“不是。”
指挥使稍加细想,就明白了他的身份,来之前,陛下有过说明,加之素日对密宗门也有所耳闻,但今日一见,也算是开了眼界。
“没种!”桥本紫雨啐了口唾沫,“真不知道宗主为何你会提拔你?论资历和实力,老子都比你强得多。”
指挥使不再理会剑上的老头,饶有兴趣的打量被困成粽子的少年:“这位就是宗提罢。”
密宗门将妖童划分为不同等级,最没用的便是宗萨,最没头脑只知道杀人的便是宗提。
桥本紫雨傲娇的扬起下巴:“正是!”
官员们尽数落马,锦衣卫们将他们押送到事先准备好的囚车中。
指挥使本想多与他挑逗几句,然而那边的陈资和伊大人已经走至他的跟前,无奈只能先自报家门,略颔首道:“下管乃北镇抚司单以誉有失远迎。”
桥本紫雨阴阳怪气的接话道:“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陈资:“……”
伊父立马恼怒的瞪着他。
“看来阁下对我朝的礼仪很是熟悉,连官话说得比我顺溜。”单以誉展露出森白的牙齿,“不如哪天我们切磋一下,贵宗门的密术我久仰很久了。”
两人又你来我往几句,所说的话一个比一个粗俗难听,就伊信也听不下去,赶过来的巡抚又才将他们各自拉开。
落网的官员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直接被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们带走。
车轮滚滚的压过土地,留下道道长线。
单以誉是被临时派遣过来,据他自己解释,是因为陛下看重他的本事,又担心此行东瀛突生变故。
大家对此也没深究,海口的船舰已经准备就齐,船帆被海风吹的鼓起。
巡抚和知县只能送到这里,多余的场面话一句也没提,只是沉默的撩袍下跪,叩首施礼。
单以誉啧了声:“别搞得好像九死一生似的。”
“诸位以身试险。”巡抚埋首不起,“下官能力低微,不能陪同,只愿诸位同僚能平安归来。”
船只有一只,四面铁铸,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撞击上暗礁带来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