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蝶再次醒来时,正对上一张被岁月打磨后的沧桑脸。
“醒了。”大夫抬手揩汗,而后转首对守在门外的陈资道,“总算是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一条命,老夫医术有限,我只能让他暂时保持清醒,体内的毒液还在,我建议你们还是带走他去另请高明吧。”
陈资走过来给了他三两银子,施礼表示感谢后,站在床头漠然道:“能走吗?”
欧蝶如今说话还有些吃力,但还是用力的点头。
陈资不再多言,双手抄过他膝盖将人打横抱走。
欧蝶略做挣扎后便不在动弹,但视线却在不停的乱转。
“你的伊信哥哥不在这里。”陈资穿过长廊,挎过门槛,来到月明星疏的天外,“为了给你续命,便暂时封闭你的五感和筋脉,然后再由郎中为你施针,你昏睡了足足半个月,这期间密宗门的人有来过。”
说到这里,察觉到怀中的人呼吸一滞,陈资轻笑:“放心,伊信将他们引开后,再联合附近的官兵将他们抓捕,一直在牢狱审人。”
而后他话音一转,陈资嘴角加深弧度,但并没有半点笑意,看得人后背发凉。
“我们现在可不是去见他,就在你苏醒的前一天,牢狱中你饿同门不知用何种方法逃出来找到我,主动给你解药,并且和我谈交易,只要我把你原封不动的送给他们,你就再也不会在伊信跟前晃眼。”
闻言,欧蝶面不改色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映入着陈资俊美的五官。
陈资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走。来到弘府邸前停下,因为那里已经站立了一位黑衣人。
欧蝶对秘宗门太熟悉了,陈资还没有走近,就已经敏锐的闻到了他们阴魂不散的气息。
欧蝶瞳孔瞬间紧缩,全身的血液回流,往日没日没夜的折磨再次爬上头顶。
陈资低头看他,对方除却面色更加惨白一点,与平常并不什么不同,他不得不佩服这少年的镇定和冷静。
他冷笑着将人放下,欧蝶完全无法站立,只能依靠陈资拧着他后领强行稳住身形。
“陈小哥果然讲信用。”黑衣人用着别扭的中原话,舌头还有些打结,但并不妨碍他接着讲话,“你手中的小孩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陈资伸出手,掌心朝上,“虽然我并不喜欢他,甚至巴不得他快些去死,但是我可不想反被你们捉弄。”
黑衣人身形和欧蝶相差无几,甚至声音都还有些稚嫩,闻言从袖管里立马交出葫芦形状的药瓶,取出一粒蓝色的药丸,并毫不犹豫的扔向对方,“需要完全清楚你朋友的毒,还需三粒。”
陈资抄手接过,药丸在月色下居然还泛着点点荧光,看起来煞是漂亮。
“我只听说过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陈资将药丸仿佛抛在空中把玩,表情恶劣,“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给我内人吃了以后,他会不会立即和这位一起升天?”
说着,还意犹未尽的瞥了一眼欧蝶。
对面的人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短暂的怔楞后,再次用着极不标准的中原话开口:“你可以给欧蝶一试。”
陈资俊眉一挑:“有道理。”
紧接着,双指紧捏欧蝶紧绷的下巴,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将药丸塞进他口里。
药丸入口即化,欧蝶被迫仰起头,任由口中的药水顺着喉咙滚下。
陈资明显的看到对方的喉结上下滚动后,才满意的松手。
欧蝶的下巴旋即变得铁青,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道。
药效很快,不消半个时辰,欧蝶毫无血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转,尽管看着也别多红润,但比起向前的虚弱,就连双目含着的刀刃也比以往锋利得多。
“怎么样?”
“不错。”陈资摩挲着下颌,略做沉思,而后果断的将少年推过五步的地方。
黑衣人不再犹豫,旋身闪到他身后,用纤细的手扼住欧蝶的喉咙。
这回陈资听不懂他低声愤怒的言语,不耐烦伸手:“把剩下的解药给我。”
“我拒绝。”
这三个字他倒说得字正腔圆,显然是经常说过。
陈资没料到他会出尔反尔,神色有些错愕,须臾失笑:“看来我还真小瞧了你们秘宗门的人,年纪不大,居然都后和大人玩心机了。”
陈资失望的摇头,有些感叹:“不过和欧蝶比起来,你还太嫩。”
黑衣人没懂他这话对含义,警惕的抓着欧蝶往后退。
“千万别动。”陈资徒然变调,高举的手臂上,正挂在一条细细的银线,线的尾端正系着对方的脖子。
黑衣人大惊失色,双眸里的慌乱几乎要溢出眼眶,尽管没露全脸,但愈发显得他相当幼稚。
“晚辈不应该自告奋勇原来中原。”欧蝶抬手揭下他的面罩,语调和他宛如江南黑白泼墨画般的五官一样,冷又带着震人心魄的力量,“更不应该随便和中原人作交易。”
黑衣人面孔比眼前的欧蝶还要稚嫩,皮肤白如凝脂,因为太过惊惧,眉宇凝聚的凛冽转瞬消散,而那双眼显得非常楚楚动人,他的美并不是让人雌雄莫辩,有种单纯少年初长成的鲜嫩。
黑衣人表情滞固,连最基本的反抗都忘了。
任由欧蝶取下他手中的药瓶,放在鼻翼间轻嗅。
“小心!”陈资话未出,便已然一手拦过正专心辨认的少年,同时回掌毙向黑衣人的面门。
黑衣人来不及落下的手就这样定格在半空,他被陈资击得身形剧晃,但自始至终都未后退一步,但乌黑的暗血却已经从这一觉溢出。
欧蝶并没有表现出从生死线脱线的庆幸,而是将葫芦瓶交给对方手中后,这才低眉解释:“方才佩玉应当是要准备自杀。”
这是密宗门的规矩,任务失败后,自行断定原因是因为自己的无能,那么便自行了断,以免回归密宗门后,层层追究责任下来,必定是生不如死。
陈资的那一掌本是要致命,但是在即将击中的那一刹那,却突然收势,然而对方是五脏六腑依旧伤得不清。
欧蝶走过去,轻声用只有对方听得懂的东瀛话道:“我可以成全你,毕竟在那种地方待一辈子,死在这里也是一种解脱。”
陈资收好药瓶后,冷眼看着他们,并未打算插手。
名叫佩玉的少年闻言,只是抬眉看着他,眼中一片死寂,但语气却是实打实的惊羡:“蝶小哥好像长高了。”
这话,不仅欧蝶听懂了,就连陈资也诧异的看向他。
短短的一句话,他是下意识的用了官话,而且还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口音。
伊信老家在江南,有时候被逼急了,说话也是这样。
他说的并不刻意,甚至语调听起来就很急促,甚至本人也惊呆了。
欧蝶左手掌心对着自己,右手凌空划出几道胡乱的线条,线条并未急着消逝,而是残留下若隐若现的青影。
“陈资哥,闭上眼不要看。”
陈资会意的合目。
身为同门,佩玉再清楚不过,这大约是妖童所用残忍手段中最温和柔软的一种,被视者会陷入青线描绘出的沙罗曼蛇中,这是东瀛相传的彼岸和人间交界处绽放的花,盯久了,整个人就会陷入致美致罪的幻境中,直到死都会溺毙在里面。
佩玉一直搞不懂这种毫无威胁力的招数居然会出现在密宗门高阶的法术中。
直到这一刻,他恍惚有些懂了。
佩玉在即将构陷的绝望中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少年清脆稚嫩的嗓音骤然沙哑,好像囚笼幼兽咬断锁链最后的一丝希望:“不要!欧蝶哥哥!”
欧蝶浑身一震,青蓝优雅的曼珠沙华瞬间变得暗淡无光。
佩玉吐出口气,卸力似的软下膝盖,双手趁着地面,黏腻的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欧蝶侧目看向陈资,佩玉的生死都在他手中。
然而陈资并没有任何表示,冷峻的容颜看下,看不出任何的最微妙的情绪。
欧蝶重新将目光转向少年,淡声道:“我们放你走,自己回密宗门请罪吧。”
佩玉的血越流越多,积在地面成了小滩血潭。映着头顶的圆月,水波开合间,这轮月亮也时圆时缺。
少年看起来比欧蝶还要单薄,陈资几乎都要怀疑他只剩一层皮包裹着脆弱的骨头,宛如风中残耶,只要欧蝶稍微伸出手指头进行简单的触碰,便成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方苦苦支撑战栗不断的身体一定会彻底倒下。
就在陈资楞神之际,欧蝶已然走到他身边。
“伊信哥哥还在牢狱审讯吗?”
“嗯,月野麻田的毒液对他来说见效较慢。”陈资快步上前,“如今除了浑身变绿意外,倒也看不出来对他身体的其他损害。”
说着,他站定脚步,扯开葫芦嘴,抖出两颗药丸递到他嘴边。
这回不用他强迫,欧蝶便自觉的接过后,仰头倒放在口中,静待药丸融化。
从陈资的角度来看,这位美少年原本带着不可侵犯的眼角眉梢居然有了岁月静好的端倪。
“话说,你还真不怕我把你卖了。”陈资勾起嘴角,眸底阴沉不见光。
毕竟,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陈资是出了名的瑕疵必报。更何况欧蝶可还在他身体下咒。
欧蝶轻微的摇头,闭目调整气息,须臾再次睁开眼:“我相信伊信哥哥挑人的眼光。”
陈资要真是不顾大局,只凭喜好做事,何会得皇帝重用。哥哥聪明无双,以他的心性,定不会去要一个鼠目寸光又愚昧无知的陈资。
陈资无言以对,单手虚拎过他的后领,见对方颔首后,立即揪住,逮着往牢狱的大门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