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想好了?”祁公公是笑着问出来这句话的。
他在笑这个小和尚的愚蠢和固执。
叶酒儿反应有些迟缓,好一会才点头,与她做出的“宁死不屈”的决定相反,她的声音发飘而且怯懦:“是。”
看着他这个样子,祁公公反倒有些好奇了:“你这么死守着秘方,是想把秘方交给褚王么?”
他想不通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他扶持的大皇子莲狄,母妃为外族公主的四皇子莲宵,母妃是随时可能由贵妃升为皇后的三八皇子,这些人哪个不比已经没了母后,反而多了一对兽耳一条兽尾的莲降要强?
他为何独独看中莲降了?
要知道,皇子之争成王败寇,只有最后的赢家能活下来,其余人等到尘埃落定,非死即伤,他们的谋臣力将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祁公公正沿着“这个小和尚是不是眼瞎”这条思路悠悠想着。
突然听见一声弱弱的“不是”,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是?”
“贫僧留着秘方是为了自己。”叶酒儿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祁公公,“没有秘方,我才是真的死定了。”
祁公公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大笑出。
小和尚说的对么?
真对。
他的命从答应助莲降平天怒,平民愤,平君威开始就与莲降的缠在了一起,他们越是披荆斩棘,走得越远,他们就愈加密不可分。民间不是还有传闻,说这个小和尚是转世的神,专为帮莲降渡天劫才落入人间轮回的么?
若是这个神死了。
那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也会一并消失,到时候在利用他的死,做些文章,莲降还会被人当做一只为祸人间的妖。
这个世道里,杀妖是不需要理由的,而且还会被愚钝的百姓推崇敬畏。
所以小和尚说的对,如果他没有必须活下来的理由,他早就死了,他是第一个,莲降就是第二个。
祁公公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杂家才叫你亲手杀了他啊。”
没有妖,佛就不必是佛。
他就有活下来的机会。
叶酒儿恍若未闻地看着脚下的地砖。
祁公公看着叶酒儿的侧脸,嗤笑了一声。
明明活下来,不受罪的方法如此简单,他却不肯选,如若不是在乎莲降胜于自己,甚至胜于自己的恐惧,谁会怎么做?
小和尚这么想否认,反而证明了他不想让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从而威胁到他的“软肋”的安全。
祁公公心里很满足,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低下眼,看着在自己指尖缓慢转着的佛珠串:“你这样为他考虑,是因为你觉得他也会如此看重你么?”
叶酒儿低下头,眨眼的瞬间好像有眼泪落下,又好像没有。
“孩子。”
祁公公语气出奇地轻柔,这样反倒让已经浸润到他骨头里的阴柔听起来有些顺耳。
“你好像不太了解,这座皇宫里的人心长得是什么样。”
算起来,已经很久没人听他说这些了,祁公公突然想跟这个傻乎乎的小和尚好好聊一聊:“杂家一辈子都在宫里,亲眼看着皇上,皇上的兄弟们,皇上的孩子们长大。每个皇子小时候,杂家都抱过,杂家都逗着玩过。有什么不一样呢?都和杂家小时候一样,天生喜欢捣乱,天生喜欢玩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是从他们开始习惯踩着杂家背往树上爬,做错了事情让杂家受罚,从跟杂家一起玩,到把杂家当成玩具,最后当成连玩具都不如的玩意儿。”
“杂家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皇上和杂家玩的一个游戏,他叫杂家坐在龙椅上,扮成皇上,而他扮做杂家。”祁公公伸出手,看着干干净净,一点纹路都没有的手掌,“你要不要猜猜,杂家有没有听皇上的话,坐上只有皇上能做的龙椅?”
不坐,忤逆圣旨,死。
坐,冒犯君威,还是死。
叶酒儿没有回答,她知道祁公公岁数大了,藏不住话的。
祁公公笑了起来,自己揭开了谜面:“杂家去坐了。只是……连龙椅前的台阶都没上去,就尿了裤子。”
祁公公揉着光秃秃的手心:“在那之前,杂家可以忍受,忍受他们天生高贵,可以踩杂家,侮辱杂家,取笑杂家。因为杂家觉得,杂家在这些由杂家看着长大,陪着长大的孩子们心里是不同的。可就在杂家走向那把龙椅的时候,杂家突然自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舌尖定在下牙上,缓缓才动了动,“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皇宫里的人就这么两种人,就这么两种心。”
他的眼睛望向叶酒儿:“别用什么善恶是非,亲疏远近去打量这里的人心,因为没有人稀罕。”
他的话说完,略微浑浊的眼珠缓缓向下转了一点,似乎在同情显然不会按照他的忠告去做的小和尚。
就在这时,外面脚步匆匆地进来一个人,眼神飘忽不定,好像做了什么错事,惴惴地跪在地上:“奴才见过祁大人。”
祁公公嗯了一声:“褚王殿下怎么说?”
听见褚王殿下这四个字,叶酒儿抬起了头,不解地看向祁公公。
祁公公料到他的反应,不急不忙地解释:“杂家没跟你说么?现在掌管极狱司的人就是褚王殿下……刚才杂家特意派了人去问他该怎么处置你。喏,回信到了,你要不要听?”
叶酒儿感觉口舌发干,盯着祁公公看了一会,又去盯着地上的小太监。
小太监有些不安地哆嗦着。
祁公公挥了挥拂尘:“快说,别让高僧等急了。”
“是。”小太监答应,声音却越来越小,“褚王殿下说人是祁大人抓的,他不会分功,就把人交给您处理了……”
叶酒儿脸上没有太多震惊,好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嘴唇上剩的那点血色也褪了下去。
祁公公胜利地笑起来:“褚王殿下就这么把高僧舍弃了,是压根就没把高僧放在心里,还是放过,却因为高僧莫名其妙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对高僧生出了怀疑了呢?”
叶酒儿眼睛憋得通红,愣是没落下眼泪,捏着扶手的手指指节泛白。
祁公公扫了一眼小和尚的手,又忍不住笑出来,想多问点细节,让小和尚更后悔他的决定:“褚王殿下听说害他父皇,兄长的人是高僧的时候是什么反应?有没有怀疑?哪怕只有一点,只有一点对高僧来说也是好的呀。”
祁公公玩味地看向小和尚,忽略了地上的人惊慌到了极点,不断流汗的样子。
“大人……”小太监闭上眼,心一横,把剩下的话说完,“奴才按照您说的,先说您抓了人,等到褚王问起谁是犯人,再说出高僧,但是……”
祁公公转过头,意识到不对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秦王殿下突然出现,褚王也没再追问,奴才,奴才……”小太监的脸都憋红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
祁公公阴沉着脸:“所以,褚王不知道杂家说的犯人是谁?”
“是……”小太监感觉小命快要玩完了,满肚子搜罗保命的信息,“但是秦王殿下进来的时候说什么不好了,小和尚被抓走了,还说小和尚身份敏感……”
祁公公眼瞳一缩:“你没听错?”
“不会错的!”小太监感觉到有所希望,语速加快,“而且,褚王殿下那里人手不全,根本无人看门,在来人之前,奴才还躲在外面听了一会……”
祁公公眼里的狠厉微微收敛,但声音还是冷的:“跟杂家过来。”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都转到了后室,叶酒儿才抬起头。
祁公公倒是不怕她跑了,反正他手底下的人多得是,就算她跑了,能跑出皇宫?跑出帝京?跑出大沥么?
叶酒儿平静地看着桌上已经放凉的茶水。
所以,她不能跑。
她要成为谁都不能杀,但谁带着都会觉得不便的人。
祁公公这边她自己搞定了,莲晨那头,妖子帮他搞定了。
虽然她还不知道,莲晨对她这么感兴趣的原因有没有已经认出她是叶酒儿的部分,但她可以肯定,他现在也和所有人一样,都觉得她暂时不能死了。
至于妖子,莲晨还要用他做挡箭牌,一定不会这么快惦记他的性命。
最大的敌人就剩下这位祁公公了。
叶酒儿转头,想往后室看过去,刚一动就疼得一吸气。
讨厌的矮狼!
这么残暴,以后还能找到夫家么?
叶酒儿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靠着,心不在焉地望着门外。
幸亏,她选了第二条路。
不然她欠妖子的这辈子也别想还清了。
但是……
就算她选了第二条路,就能还妖子无条件信任她的人情么?祁公公会按照她的预想改变主意么?
叶酒儿视线里闯进一道人影,因为速度太快,她又急着恢复“低落”的姿态,动作一大牵扯了伤口,疼得差不点真的哭了。
那人瞪了她一样,俨然对她没什么兴趣,大步绕到后面,嗓门大得她不想听也听见了:“祁大人!莲降怎么又杀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