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欣心事重重回到编辑部，刚刚坐下听见有人喊：“哎哟，大拿回来了！”

夏欣抬头看，罗鲸背着大包拎着小包出现在编辑部门口，扬起手臂冲着满屋子人用湖南话高声招呼：“同志们好！”

立时有男生回应：“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同志们晒黑了！”

“首/长更黑！”

满屋欢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作为实习生里第一个出长差的人，罗鲸受到隆重的欢迎。

罗鲸满脸微笑，挺着肚子，微微颌首四面点头，十分享受这个场景，抬步走到前排桌子前，将大包咚地放桌面一放：“三省五地的特产，弟兄们分了吧！”

一众男生女生欢笑着拥上，拉开大包纷纷瓜分。

罗鲸从人群里排出来，走到夏欣桌前，打个立正说：“罗鲸出差归来，现在向组长报到！”

夏欣被逗笑了，说：“快去洗把脸，用水将头发理直了，多少天没洗头了？”

罗鲸用手压了压一撮最出位的硬发，不当回事儿地一屁股在旁边的空椅子坐下，兴奋地说：“你猜我这次都查到什么了？”

夏欣问：“查到什么了？不会苏爷真是的苏门世家子弟吧？”

罗鲸狠啐一口说：“世家个屁！整个儿一无业游民！”接下平，罗鲸滔滔不停地把调查来的苏浩背景给夏欣讲了。

苏浩的祖籍和出生地都在中原H省一个四线小城近郊，苏浩原名也不叫苏浩，身份证本名叫李海，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十几年前农转非搬进县城。李海从小脑瓜灵活，学习也算不错，高考上了本地师专政教专业，因为打游戏挂科太多，没有拿到毕业证，最高学历是大专肄业，后来也没再接受系统教育，他对媒体所说的上过什么MBA精英班纯粹是胡说八道。

李海学历不高，在社会上却混得游忍有余。师专出来，先到市里打了半年工，又跑到省城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表现如何已经无从考究，大约做了一年，被传销人员被拉入组织。李海发现这份非传统职业很对胃口，辞去广告公司工作专职做传销，很快展现了他在传销领域的天赋，不到一年从入门做了钻石经理级，手下有三级下线两千多人，也赚到可观的佣金。可惜美好前途刚刚展开，赶上全国打击非法传销专项治理，李海所在公司被查封，李海和其他骨干人员也顿做鸟兽散。

李海在传销公司这段经历对他非常重要，在这里李海不仅收获了远比打工赚得多的钱，而且坚定了他赚快钱的决心，还锻炼了传销的思维、超级话术和天花乱坠的口才。转眼又过了两年，李海来到了伟大的北城，这次他开始单干，并且和最潮流的互联网事业沾上了边儿，你猜他做什么？

“开网站？做网商？”夏欣说。

“他没那有那个技术，也没有那么多资本，他做了网络推手，网名‘一间高挂’！”

“这个网名好像听说过！”

“你肯定听说过，即使你没听说‘一间高挂’，一定听说过‘发夹换别墅’！”

“知道！就是那个叫‘小雪花’的女孩拿着一枚发夹，不停地与人交换东西，经过二十几次交换之后，换到了一年别墅居住权！”

夏欣想起来了，这件事当时在网络上非常轰动，夏欣和班上的同学每天像追连续剧一样的追跟直播贴子，而且分成两大派，一派认为事件是真的，愿意看到人间爱的奇迹的童话;一派认为这件事是被策划操作的，从头作假哗众取宠让人恶心。夏欣一开始站在相信派这边，不过随着后来细心观察，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破绽，感到受伤般沉默了。

“对！就是那个，最后被人提发别墅主人和中间一多半的换物人全是事先找的群众演员，所有‘一切不可确定的直播’原来是有剧本的，一时舆论翻倒，‘小雪花’被骂得人间消失，而事件的策划者和操作者‘一间高挂’，名声也彻底臭了大街。”罗鲸说。

“原来‘一间高挂’就是李海啊！”夏欣觉得世界真的很神奇，罗鲸不说，打死她不会将苏爷烧肉同“发夹换别墅”联系在一起。

“后来李海又做什么了呢？”

罗鲸说：“‘一间高挂’不能用了，李海化名李岩重出江湖，幕后操作成立了公司和网站，推销一种具说取得国际专利的‘美芙’护肤精油，宣传说‘美芙’在国外市场受到疯狂追捧，现寻求国内各地代理，每城仅限一个名额，发财机会转瞬即逝！经过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积累，李海的宣传营销术已经出神入化，有工厂、有产品、有企业总部、有宣传大厅，有老外在视频里竖起拇指说“Verygood”，有排队报名交现金的现场直播，很快‘美芙’代理覆盖了几百个城市，加盟费五千，现款购精油，进货越多优惠越多，总部给予广告支持，国人每家一周一块不是梦，实在是很美好很梦幻。”

“我没听说过‘美芙’这个品牌呀。”夏欣说。

“没听说就对了，‘美芙’有意避开大城市，只发展二线以下城市代理，目的就是打信息差。”罗鲸说。

“这个产品到底怎么样啊？”

“不能说是三无产品，也就是普通劣质香皂吧。”罗鲸说，“几个月过去，各地加盟商发现‘阿芙精油’根本卖不动，事先允诺的广告支持、随时退货等等统统不能兑现。紧接着，一位坚持使用‘美芙’产品的忠诚用户，皮肤出现小面积溃烂上了当地晚报，‘美芙’彻底崩盘，各地加盟商纷纷跑到总部要求退货退款，发现人和牌子都不见了！原来参观的公司、工厂和展示大厅全都是租的，法人代表是身份证被李海借用的下岗工人，真正的幕后操作者李海，早就席卷加盟费和精油货款跑路了。”

“这是赤祼祼的商业诈骗，打官司告他！”

“你告谁？法人代表是假的，公司只剩空壳，被骗加盟商少的一两万，多的十几万，全国金额上亿的金融诈骗、经济诈骗案还排着队等着调查呢，就算立了案也是不了了之，只能自认倒霉，下次有人喊你发财长个心眼吧。”

夏欣气愤地说：“这太缺德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自古如此，资本原始积累阶段更有过之而不及，你就认了这个现实吧。”罗鲸说。

夏欣说：“我不认！即便现实真的是这样，我们也要改变它，让我们的后代有更清净的环境。”

罗鲸看着夏欣，点了点头：“我就喜欢你这种傻傻的纯纯的理想主义劲儿！”

大包里的土特产零食已经分光，一个女生扔给夏欣一包信阳毛尖：“这个给你！”

罗鲸飞手接住把茶叶扔回去，对夏欣说：“你爱喝茶，改天我给你拿包好的。”

夏欣赶紧说：“我对茶没有特别兴趣，咱们还是说苏浩吧，你刚才讲苏浩的这些事，是你的想像还是都有实证？”

罗鲸说：“从派出所户籍证明，到苏浩父母同学同事合作者受害人采访，文字录音照片视频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夏欣夸赞道：“干得不错！”

受到夏欣夸赞，罗鲸相当得意：“那是！顶烈日坐夜车披星戴月，五天减了十斤，算是额外收获！”

通过这件事，让夏欣对所谓红二代——不对，罗鲸应该算是红四代了——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一般来说高干家庭子弟，天然视野开阔见多识广，像罗鲸这样会享受也能吃苦，独立思考而且比较深刻，将来肯定比一般人更有前途和作为，对这样的情况这样的人，你是该嫉妒呢，还是该认命呢。

夏欣把思绪收回来问：“苏浩怎么又做起苏爷烧肉了呢？”

“他做什么我都不奇怪，只要能快速来钱，来大钱，自残做人妖我都相信！”罗鲸说，“李海也够拼，这次改头换面重出江湖，不仅把名改了连姓都换了，挑了一个有名的重新认了祖宗改叫苏浩了！”

“……那苏家菜谱？”

“全都是没影儿的事！不得不承认苏浩玩得越来越高级越来越溜了，这一次骗钱模式升级为实体店+互联网+金融，走在了时代潮流前端。”

夏欣说：“我这几天采访了苏爷烧肉的内部人员，查到了代理苏爷烧肉公关宣传的公关公司，发现确实有很多名堂。”

罗鲸总结说：“简单说就是开一个样板店，烧钱暴炒成超级网红，急速扩张开连锁店，给大家造成生意火爆、赚钱容易的假象，紧跟着进行一轮又一轮的融资，拉来别人的钱接着烧！”

夏欣说：“我查到的苏爷烧肉融资已经融到了F轮，就是具体数字还不知晓。”

罗鲸说：“这就是了，他们根本没有指望实体店赚钱，当然能赚更好，但只要保证开店话题持继火爆就行了，这样就能不断地融资，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反正苏爷在这个过程中肯定赚到了，前期投资者应该也赚了，击鼓传花传下去，看看最后砸在哪个倒霉蛋手里，最理想的结果是包装上市，让韭菜股民最后买单，这是非常高级的玩法了，当下好多‘创新企业’都这么搞，简直快成一股潮流了。”

夏欣说：“所以我们要报道真相，揭穿泡沫与骗局，让社会资金流向真正有需求的创业实体，我们要抓紧写，这个选题太有意义。”

想到能把红得发紫的苏爷戳破，苏爷及一众投机商气急败坏的样子，夏欣和罗鲸都有些激动，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即完稿马上见报。

罗鲸又想到一个问题问：“苏爷烧肉真要如实写出来会得罪很多人很多势力，你想好了，还敢写吗？”

夏欣挺起胸膛响亮地说：“我们是社会公器和责任，有什么不敢写！”

罗鲸又问：“我们就算写出来了，报社能给发么？”

夏欣说：“你想得太多了，先把我们的事情做好，社里肯定给发！”

“好，我听你的，也相信你说的！”罗鲸和夏欣互击一下手掌，拎起前桌上空空的大包，“找主任签字报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