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渊渔场新任的大管事提出了一桩回报丰厚的生意,詹小山和沈平的反应各不相同。
沈平的想法有他自己的道理。
詹小山带领的青蛟军明明拥有和海寇匹敌的实力,却没有借机敛财索贿。众人宁愿过着俭朴的生活,也不愿做出和海寇沾边的行径。
沈平扪心自问,他佩服詹小山等人不与海寇同流合污的高尚,但若要他追随詹小山去过节衣缩食的苦日子,他却未必能做到。
试想,詹小山手下众人难道个个只靠餐风饮露活着,毫不理会钱财俗务?
沈平心里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至少,他所认识的朱瑜就是管事理财的一把好手。
他还记得,朱瑜曾因为武仲毁坏了青蛟军的物用而迁怒于他。先前,他在私心里暗暗认为朱瑜小气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但在明白了青蛟军的境况以后,他也理解了朱瑜的苦心。
凭着他对朱瑜的这份了解,他认为朱瑜几乎不可能反对这笔看起来公平合理的交易。朱瑜的意见对青蛟军众人来说不可忽视,倘若詹小山独断专行,那么,他也不能再指望双方的同盟牢固如初。
沈平越想越失望,再加上久久得不到詹小山做出否定的回答,他渐渐死心,只是还没有勇气和詹小山分道扬镳,因此沉默不语。
詹小山有他自己的思虑。
他之所以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的做法,不是因为他不信任沈平,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费尽口舌不如王妧一句话。
他更应该做的是让王妧得知他的心意。
“我们留在离岛,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是救出郑夫人,对吧?”詹小山没有回答沈平提出的怀有成见的问题,转而谈起双方的共识。
这句话本该令沈平感到心安,但却意外勾动他的心虚。
近两日,他陪同詹小山,和慕玉山庄的人频繁接触,表面友好,实际冲突不断。
他轻易暴露了自己对鲍兰的看重,给了辜焕可乘之机,结果幸好有詹小山扭转局面。通过这件事,他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又担心自己会重蹈覆辙、泄露了营救郑夫人这件机密,因此,他在有意无意中淡忘了他留在离岛的目的。
他用许多理由说服自己。比如,他在辜焕面前表现出来的毛躁和冲动都是为了迷惑辜焕。比如,只要他不去想营救郑夫人的办法、不去行动,他的种种不足就不至于拖累詹小山,甚至还有可能在慕玉山庄毫无防备的时候,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被詹小山用理所当然的语气一问,沈平忽然发现,他的这些理由没有一个能说出口,没有一个能为他的无能和逃避开脱。
“对,大小姐交代的事,是重中之重。”他微微低下头,好像他一抬头就会被詹小山看穿他内心的愧疚。
“我们答应慕玉山庄,不插手安州军督府清剿勾魂使的行动,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们是为了鲍兰的安危以及慕玉山庄将来的助力,才答应这个条件。郑夫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那次谈话中,但我猜测,慕玉山庄的主人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也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是救出郑夫人。”詹小山接着说。
沈平愣怔片刻,脱口而出:“是我哪里做得不对,露了马脚?”
詹小山想到沈平和鲍兰建立的深厚交情,心里叹气,但他却摇了摇头,做出另一个解释。
“不,不是我们两个人做了什么被对方抓住破绽,而是慕玉山庄的主人太神通广大,太高深莫测。青蛟军的过去,我的过去,除了靖南王和总督府的老总督,没有几个人知晓。那个人却知道青蛟军被逐出海的原因在于我,还让辜焕利用这一点来威胁我、利诱我。当辜焕要求我对安州水军的行动袖手旁观时,我误以为慕玉山庄的主人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密谋,是从前青蛟军的威名和如今蛟影的实力让对方决心拉拢我替慕玉山庄效命。我松懈了,忘记了替王姑娘传口信的夏老四至今下落不明,我甚至不自量力打起了利用安州军督府的主意。直到今天,陈大管事提出了这笔生意,我才幡然醒悟。”
沈平听后没有和詹小山一样醒悟过来。他皱起眉头,露出疑惑。
詹小山继续说:“在东夷新建渔场这种事,肯定不是陈大管事随口一说的儿戏。慕玉山庄和大渊渔场势必提前做了许多准备,不说万全,至少也要确保这笔生意切实可行,才会着手下功夫去做。”
沈平不由得点点头。
一旦岔开念头,他便从营救郑夫人的重重压力中摆脱出来,想起詹小山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詹小山会拒绝慕玉山庄送上门来的生意吗?
詹小山拒绝得了吗?
“慕玉山庄既不缺人,也不缺钱。我这样的外人、罪人,既非慕玉山庄选择合作的第一人选,也非唯一的人选。我以前多次登上离岛,从来没有和慕玉山庄的人有过深入的接触。慕玉山庄的主人显然是最近才注意到我的活动。慕玉山庄的商船或许在东夷听说过蛟影的名头,但是,在此之前,他们根本不在意,更没想过和蛟影打交道、解决海寇骚扰商船的问题。一切关键,在于双方各自行动的时机。”詹小山看出沈平神色有异常,但他无意为沈平解惑。
他留给沈平片刻思索的时间,却不是为了等沈平想通。
“你好好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将它回报给王姑娘。慕玉山庄的主人费尽心思引我入瓮,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破坏我们之间的同盟。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我会答应陈大管事提出的这笔生意。对方成功拉拢我以后,自然会要求我倒戈相向。时间紧迫,我想请王姑娘把她知道的有关慕玉山庄主人的消息通通告诉我,我才好做出反击。”
沈平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开离岛、返回容州,詹小山竟已做出决断。
“我不信……”
他还没说完,詹小山便将话头抢走。
“不管你是不相信慕玉山庄,还是不相信我,你总相信王姑娘吧?她若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从而拒绝我,我也不会强求。我只求你把你的所见所闻如实回报给她,我便十分感激你了。”
沈平听了这话,脸上火辣辣的,辩解道:“我不是不相信詹大哥,只是慕玉山庄……”
詹小山摆摆手,再次打断沈平。
“我这个人,对待朋友最重诚信二字。在要事上,我最不想对朋友说的就是假话、大话。我视王妧为朋友,也将沈兄弟你视为朋友,我相信你们二人,也诚心对你们说实话。当然,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而不是我对朋友的要求。所以,这些话我并不求沈兄弟你刻意转告给王妧。”
沈平张了张嘴,但话已被詹小山说尽,他倒无话可说了。
二人走在清静无人的小路上,转眼来到码头和山脚的分岔路口。
依詹小山的意思,沈平应该即刻前往码头,乘船离开离岛,而不用先回浮山脚下的住处一趟再离开,免得拖泥带水。
“你这时离开,在慕玉山庄的人看来就像是我们内部发生了分歧,不欢而散,是好事。多走一段路回到住处,就变成我们是商议已定,在演戏给慕玉山庄的人看。”詹小山说明理由。
沈平暂时接受了詹小山的提议,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是,离开之前,他还挂心着一个人、一件事。
“鲍兰……”
詹小山心领神会。
“鲍兰会平安离开慕玉山庄,回到大渊渔场。她虽然不会从你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但也能从辜焕、或者她在渔场的同伴那里得到提醒。在遇到你之前,她也能照料好她自己。”他对沈平所说的都是实话,却不一定句句都是直话。
沈平未能察觉詹小山每句话之间的区别。犹豫再三,他终于决定直接动身。
二人分别没多久,詹小山听见身后传来一些动静,还以为是沈平改变主意了。
当他转过身来,看见那张愤怒而扭曲的青年女人的脸,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然而,远处一道鬼鬼祟祟、试图躲藏的身影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开口说了一句谎言。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并不认识你,你追着我做什么?”
说完,他才在心里发出苦笑。
他在离岛做的事,说的话,远远不如他在沈平面前表现的那样光明磊落。只是沈平心机不深,无法拆穿他。
但是,王妧不一样。
王妧会怎么看待他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掳劫出海?
王妧又会怎么看待他在慕玉山庄和安州军督府之间两头卖弄?
还有,王妧和慕玉山庄的主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王妧肯将实情告知他吗?
詹小山深沉复杂的目光和汤云珠直白单一的眼神相接,就像大海和小溪的交汇。
詹小山知道,被他杀死的老梢头还留下一个女儿,但他却没想到老梢头的女儿会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找到他。
他将无可避免,迎来老梢头女儿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