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两人相对而坐。
再次见面,秦晋依旧十分的紧张。
尽管一再的试图努力的让自己放松些,但在这人别有深意的目光下,掌心越来越湿,僵直的坐着,大气不喘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晟诺看出了她的不安,却仍旧自顾自地打量,观察。
将视线放了稍稍模糊,脑海中的图影慢慢清晰了起来。
若是将那束发散下垂于肩后,这张消瘦的脸再丰润些,五官去掉些英气放得柔和些,再穿上白色长衫。
果然……
就算她与凝霜的容貌只有五成相似,但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了。
猜测得到了证实。
兴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昨夜,派去打探的青眼,传回了消息。
厚厚的十张纸,将这孩子的一切写的清楚,包括她的生世,她的家人。
秦晋,被他人捡来,抚养长大的弃婴,偏偏那个收养她的人刚好曾在晋州服兵役,二十年前,在那最为巧合的时间离开军队,中间曾有几年流浪在外,最后父女两人定居于那偏僻的小乡。
条条线索断断续续,缺一不可,若不是自己不放心,查得详尽,任她怎么想,也不会把眼前这个虽相貌清秀,却并不起眼孩子和那个被好友相托,暗中寻找了多年的晋王长女联系到一块,若不是她女扮男装,仅仅一面,就对她留有了深刻的印象,她也不会将她和凝霜联想到了一起,是机缘也是命中注定。
诸多因素结合,心中已有九成把握。
只是……
晋王嫡长女并未亡去且平安长成,原本这是天大的喜事,放在眼下却变得复杂了起来。
信报上整整三张,写着与自己有些相似的故事。
与无血缘的妹妹相恋,打着共同远嫁他乡的幌子,携手同来永州,女扮男装,与爱人过着那假凤虚凰的生活。
白纸黑字的描述,不难想象这孩子对妻子的用情有多深,几乎只能用清贫来形容的生活,这两人却过得十分快乐。
眼下,若是认了亲,晋王重得爱女,这孩子必将得到世人羡慕的富贵和宠爱,可她与爱人势必要面临更多,甚至从此缘尽。
与亲人相认,对她真的好吗?那样的生活真是她想要的吗?
皇亲国戚,这样的家世又怎么能容得下这样的感情,想到凝霜与夜池,她们俩人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富贵荣华,云游四海,隐居于世。
血亲和爱人
她会怎么选择?
“你是女子。”晟诺心中有了主意,也不打算猜那哑迷,开门见山。
秦晋心紧了起来,今日她再次被掌柜带到东家面前,虽然心理有了准备,也想过一些说辞,却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的说出来,那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她能清楚的感觉到心跳瞬间的加快。
见她沉默,晟诺似是自语一般又说了一句:“可我听说,你有妻子,也有女儿呢。”
这一下,秦晋真的愣了,目光犹疑,脑子百转千里,猜不出她的用意,这人倒底想要说什么做什么?直觉的她竖起了心中的盾,也准备好了反击的枪,这人要是有意与自己过不去,她该不该用她那相同的秘密来防卫,念头一闪而过,又想起了好儿分析的那些话,紧绷的心弦松了松,人慢慢冷静,回望向那人,神情渐渐镇定了起来。
晟诺眼中一亮,之前分明见她乱了分寸,却没想到能够在这么快的时间内稳住阵脚,心念一动,若好好栽培调-教,倒真是可用之材,眉宇间多了一份赏识,嘴角也不自觉的勾了勾。
将对方的神态尽收眼底,秦晋的心又宽了些,她能够感觉得到,这人并没有恶意,只是若是她没有恶意,为什么要直接挑明,毕竟这些事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不敢全然放下心中的警惕,小心的斟酌着一会要怎么答她的话。
仿佛料到秦晋不会正面回话一般,晟毓突然转了话题,“二十年前。”故意停顿,“在晋州,曾发生一件惨事。”半垂的眼眸暗中打量着对方。
秦晋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端坐面前的这人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实在不是她能够猜测得到的,二十年前,晋州,惨事?她知道这位不会平白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下意识觉得这些话会很重要,忙收起了胡思乱想的心,认真地听着。
“那时,边疆战乱,蛮族常年扰我边境伤我国人,好在我们也有一位大英雄,他镇守一方,这才让国土安宁百姓不受苦,阿晋,你可听过说过晋王爷?”
秦晋并没有注意到晟诺对自己的称呼,思路却跟着她说的话走,晋王爷,她自然是晓得的,小时候,阿爹常常给她说一些故事,大多都是当年他在晋州从军时的事,每当他提到晋王爷,总是一脸敬佩地说,阿晋,那晋王爷可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她虽不曾亲眼见过,但自幼在她心里,那就是一位如天人一般了不起的大人物。
即便不明白东家提起这往事的原由,又一次听人提到这位大人物,秦晋还是老实的点了点头。
“可是,二十年前在晋王爷的眼皮下,仍是发生了一件惨事,蛮子狡猾,偷袭了晋州,那场战事中将士死伤过半,不止如此,晋王爷那才出生不久的小郡主竟也被掳了去,至今生死不明。”话说到这里,晟诺停了下来。
对于那场战事,秦晋也曾听到爹爹提起过,爹爹就是那时受了重伤,从林子里捡了自己,想到这里,隐隐约约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二十年前,爹爹是那时候捡到自己,而东家口中晋王的孩子也是那时候丢的,脸色微变,眼中写满了不可思异,再怎么迟钝,她也想到了其中的关联,难道……难道自己就是……怎么可能。
她抬头,清澈的眼中透着浓浓的困惑,秦晋知道面前这个人能给自己答案,却又不知道要如何问起。
晟诺已看出她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晋王痛失爱女,所有人都认为那被劫走的孩子难活于世,唯独他们夫妇不肯相信,直到现在还拒不发丧四处探访,那小郡主的姨娘正好与我是旧识,也曾托我帮着寻找。”再次打量了秦晋:“我听说,那孩子在腰后有一块圆形的赤红胎记。”
听到这话,秦晋脑子轰的一下乱了,脸色刷白身子微微颤动,只觉得胸口堵着什么,眼有些发热发酸,不知何时松开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后腰。
晟诺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这孩子,她的举动足以让她确定答案。
过了好一会,秦晋混沌一片的脑子才慢慢清醒,重又思量起那些话。
那再明白不过的答案已摆放在眼前。
震惊中透着淡淡的喜悦。
没有去想她爹娘那高高在上的地位,满脑子反反复复的就那么几句。
那是她从不曾向人提及,心中却十分在意的。
原来,自己不是因为爹娘不要而被抛弃的孩子。
原来,她的双亲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原来,他们还一直挂念着自己,寻找着自己。
那是一种血缘本能的渴望,心中扬起了淡淡的期许,她可以见见他们吗?他们会认回自己吗?他们知道自己没事,会不会也如自己这般高兴?应该会吧,想到自己不是被至亲舍弃,心又扬了几分,要是他们知道自己不止好好活着,还成了家……
倏的,一盘冷水淋下,瞬间,那汹涌而出的喜悦熄了灭了。
好儿,还有她们的孩子,她们的家……一切的一切。
偷偷地吸了一口气,秦晋敛下眼,几欲滴落的泪珠,悄悄地收了回去。
慢慢地平复心中的起伏。
认回爹娘意味着什么,此刻她才意识到,父母那不比常人的身份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女子身份会被揭开,她与好儿那不容于世的恋情也会暴露于人前,就算这份情不被外人知道,他们会接受好儿吗?想到娘亲当年的极力反对,苦涩难言的滋味在心头化开,怕是不能吧。
转念,心头泛起一阵恐惧,何止是不能相认,连让他们知道都不行,绝不能让好儿有任何的危险。
再次抬起头,秦晋犹疑不定的瞧着晟诺,手紧紧的抓着衣角,这人告诉自己一切,倒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怎么样,不能承认,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晟诺看着秦晋,脸上的神情从惊喜到失落到戒备,她能清楚的猜出这孩子所思所想,知道她将要作出的决定,之所以将一切如此隐晦相告,只是觉得这孩子有权利知道一切,至于如何取舍便由她自己决定。
“阿晋你觉得,若你是那小郡主,知道自己父母一直在寻找,你可会和他们相认吗?”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秦晋逼着自己冷静,为了好儿,在此时,她必须万分小心,不能踏错一步说错一字,细细思量斟酌了片刻,想明白也读懂了隐藏其中更深的含义,想到妻子,她心中已有主意,无论这人是何心思,必须要让她明白自己的决心,直直的和她对视,眼中没有任何的犹豫和闪躲:“不会。”
……
沉默气氛在两人之间荡漾,视线做着无声的交流,良久。
早已猜中答案,此时晟诺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甚至有一些后悔将一切告诉她。孝义和感情,当两者无法并立的时候,受伤的永远是那个夹在中间的人。若是相同的问题放在自己面前,只怕也是不知该如何才好,所以,自己是幸运的,她一直深深地感激父母对自己的成全。
苦了这孩子……
晟诺起身,走到秦晋的跟前,手轻轻的拍了拍那稍显僵硬的肩膀,“阿晋。”她声音放柔了几份,眼中透出的是一个长辈对后生的爱护:“既然决定,那便不要再做多想,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事,好好地和你的妻儿在永州生活下去。一切都会好好的,相信我。”
秦晋仰起头,或许是她坐着,那人站着的关系,她直愣愣的望向她,不知为何想到了阿爹,她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目光,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从心底涌起,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相信她,相信这个与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