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是深蓝的，火焰也是深蓝的，乍一看去，几乎要和夜色溶为一体，远远辩不分明。

白泽又凑近了些。

小小的猫儿一身纯白的毛色在夜色中本该很是醒目，却是完美地融入了周边的环境之中。

一只体型颇大的老鼠着飞快地从它身边爬过，姿态自然流畅，全然没觉得身边这只猫和普通的木桩有任何不同。

天人合一。

神思飘摇，情景相溶，自身完全融入自然之中，与天地相交，遨游沧海而渺一粟，此等境界，无论是任何人看来，都是值得赞叹甚至惊骇的。

也正因如此，这儿的人并没有发现这暗夜里的窥视者。

这是一座祭坛。

观其布置，显然是已经在此处筹备多时，今日一朝启用，属于异界的气息飞散，才被白泽所察觉。

四周的乔木上高高低低地挂满了光怪陆离的饰物，充满了原始而神秘的气息，围成一圈的几个赤果上身的汉子跳着与中原大相径庭的舞蹈，口中唱着不知名的调子，像是毫无规律，又似乎遵循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中央的祭坛上已燃起了一圈深蓝色的火光，光芒在晚风中不断摇摆身姿，颇有些鬼气森森，只可惜，在一边观看着的两个人都不会为此动容。

艳丽的女子头上颈上都带着细碎的银饰，眼角眉梢都有些描画的痕迹，瞧得出是个大胆而热情的人，而她的眸子脉脉含情，总是偷偷瞧向身旁的少年。

那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他的相貌并不是江湖上普遍欣赏的俊朗，而是一种书生般的俊秀，就像是国画中走出来的少年一般，只是站在那里，就自有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真真是“造化钟神秀”了——即便是和一堆祸水生活了很多年的白泽，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太完美的存在，也许总是会遭天妒的。

青衣的少年满身是百年世家含蓄内敛的气度与风华，白泽可以看出他的武功不低，当然也可以看出他的眼睛——

毫无神采，漆黑的眸子中充满了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这样的少年，竟是个瞎子！

美好的东西被毁灭的时候，总是叫人格外痛心。

这少年若是个很平凡的人，纵然目不能视，也不会令人这般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门第高华而气度沉稳，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难道天公也在妒人？不愿意看到人间有无缺无憾的男子。

——而这样才华出众又命运悲苦的男子，无疑是非常吸引女人的。

祭坛由一整块的大理石构成。

古朴的大理石上雕刻着的图腾是背生双翼的老虎形象，威风凛凛，栩栩如生，像是随时要从石刻上扑出，择人而噬。

白色的小猫舔了舔爪子，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兴味的光芒。

——洪荒时代“四凶”之一的穷奇。

跳舞的男子们赤果的上半身上渐渐爬上了诡异的图文，红蓝交错如同血管脉络一般布满整个身体，而后静默地失去了生命倒下，无声无息。

女子略有些慌乱的声音响起：“他们都是一些十分贫苦的族人……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家人的……”

青衣的少年笑容不染凡尘，只有眼中仍旧是一片空寂的茫然，柔和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味道：“啊，我知道。”

艳丽的女子有些羞怯又有些感动，一双灵动杏眸水波潋滟，轻轻呢喃道：“随云……”

白泽已经知道这少年的身份了。

武林世家、盲眼的少年、随云这个名字……无疑是关中原随云。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的，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可与他争一日之长短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饱学才子而已……”

但无论怎么说，原老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极崇高，无论多大的纠纷，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话，就立可解决。

就连号称“第一剑客”的薛衣人，在他锋芒最露、最会惹事的时候，也未敢到“无争山庄”去一撄其锋。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只因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小猫咪的胡须翘了翘，一个纵身，灵巧地攀到高处的树枝上。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对原随云有爱慕之心的女子，花费了这许多功夫想要做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降神之曲，祭品之灵，召唤穷奇……么？

穷奇是一头状似老虎，长有翅膀的妖怪。平日专门猎食人类，能通人类语言。当它知道有人在争执的时候，往往会把忠直之士吃掉；知道某人为人忠信，就会把那人的鼻子吃掉；知道有人为恶不善，它就会猎取野兽赠予那人。

这是一头于人类而言善恶观念完全颠倒的恶兽，这个女人想要召唤出穷奇来，又是想要干什么呢？

没有烟，也没有雾。

只是恍如水墨勾勒的线条渐渐清晰，有了骨骼，有了血肉，有了毛发……现出的，是一只背生双翼的巨大白虎。

无视了惊喜的少年少女，纯白的猫咪低头，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仅仅是穷奇的投影罢了，不会思考、剩下本能的投影。

真是……浪费时间。

它本来还以为能把穷奇本体召唤出来呢，然后再把那头穷奇知道的东西都弄出来，再挤掉本尊自己踩召唤的路试试能不能回宠物店的说。

计划泡汤了，果然穿越时空和正确定位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实现的事情。

幼小的猫咪跳下了树枝，有些遗憾地背向祭坛走着，尾巴一晃一晃。

身后，传来少女恭敬的声音：“穷奇大人，请求您实现我的愿望，治好随云的眼睛吧！我可以给您献上更多的祭品！”

没有用的。

穷奇是凶兽，不会实现除了杀戮之外的愿望。

更何况，这一只是仅仅存留下本能的投影，恐怕连杀戮的愿望也实现不了吧……

“呀——”女子尖利的喊叫声止住了白泽的脚步，而后，是颈椎被撕裂的声音，血液喷溅而出的声音……杀戮的声音。

怎么会？

纤细的小猫转头，微微睁大了眸子——

巨大的穷奇衔着女人的头颅，微微低头，想要将嘴里的猎物递到青衣少年的手上，那是馈赠的姿态。

目不能视，青衣的少年有些微微的迷惑，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的笑容一如清风拂面：“送给我的吗？谢谢。”

——穷奇的本能之一：知道有人为恶不善，它就会猎取野兽赠予那人。

白衣的少年踏出茂密的树林，一扬手送回了穷奇的幻影，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一位无争山庄的继承人，眼角眉梢渐渐染上止不住的笑意：“有趣，有趣……实在是有趣极了！”

穷奇的本能不可能出错，这个无论怎么瞧都是一尘不染的世家子弟，既然会是如此业障深重之人么？

少林寺的日子，委实太过无聊了。

白泽纯黑的眸子中倒映着青衣少年的身影，兴致勃勃道：“我们做个交易吧，原随云。”

青衣的少年依旧维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笑容浅淡暖人，道：“阁下是？”

白泽并不理会他的疑问，而是径自道：“我可以让你重见光明，而你要帮我做成一件事。”

他一双眸子中异彩连连，仿佛漫不经心道：“我要盗帅楚留香和妙僧无花反目成仇。提示是无花身上的戾气。”

原随云在思考。

这一晚的经历委实离奇，神秘教派的继承人倾心于他，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可以为他治好眼睛，而这个教派确实有着他不了解的力量，有些一试的价值。

穷奇确实是超越以往认知的力量，却并没有实现他的愿望，而眼前的这个生物无疑比穷奇更强大。

——是的，生物。

没有人能够如此简单地消去穷奇的力量……如果那果真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凶兽的话。

白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还没有考虑好？”

为了能够医治自己的双眼，原随云早已付出许多努力，而此时此刻，他所考虑的并不是自己能否达到交易的内容，而是对方。

青衣少年的态度依然不疾不徐，试探道：“实不相瞒，三岁一场大病双目失明之后，家父曾经请了许多名医也依旧无济于事，在下本已对此不抱希望……”他轻轻停顿，语中伤怀。

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润泽的唇，白泽似笑非笑道：“我可以给你定金。”

不相信他的能力么？即便知道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白泽却依然不高兴。

——呐，不高兴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抬头望向凄冷的月，白衣的少年陡然想起曾经无聊时翻过的某本书，嘴角扬起了恶作剧的笑容：“给你三天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