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帐篷立在黄沙之中,远远瞧去正如沙漠之上的一颗黑色珍珠,这本是件单纯而美好的事情,无花的心情却并不如何。
原随云、楚留香、无花、南宫灵,这里的每一个人,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无论是谁都要给几分薄面的,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各有底牌,所以在这些人诚心想要做同一件事情的时候,天底下几乎没有人能够阻碍他们的成功。
石观音也不行。
茶是好茶。
人自然也是妙人。
俊俏的小和尚端起茶杯的动作清云流水一般不带一丝烟火气,出尘的面容上始终带着闲适的笑意,他的表现在几人面前自是滴水不漏的,然而在南宫灵和楚留香没有瞧见的角度,却是狠狠瞪了白泽一眼。
白衣少年坐在他的身旁,带着掩不住的得意笑容揉着主人的腰——无论是何等城府深沉的男人,在某种能力得到了证明的时候,总是难免喜形于色的。
除了无花,只有原随云知道,这帐篷里还有第五个人。
如今,他已经能够十分淡然地走过众多与其“擦身而过”的生物了,其他人瞧不见白泽他也并不意外,但依照如今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情状——
少主大人忙不迭地举杯,掩饰自己有些抽搐的唇角,同时在心里冒出个荒谬的念头来,莫非这上古之妖所说的主人……这念头实在荒谬,他不敢再想下去,却不由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原随云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重拾了温文尔雅的表象,甚至在巧妙地避过众人的耳目朝着白泽的方向做出“恭喜”二字的口型。
白衣少年浅浅颔首,欣然笑纳的样子带着种说不出的天经地义。
原随云默默低头喝茶。
商议过后,兵分两路。
无花和南宫灵在丁枫和石观音的两个女弟子指引下救下姬冰燕、胡铁花、一点红、龟兹王父女,一行人朝着山谷而行的时候,楚留香几人已然先行一步。
夕阳漫天,橙黄的光芒映衬黄沙,天地相接,极目远眺之下更是不分彼此。
但在无花眼中,天空却是血红的。
大片大片的热烈的红层层叠叠流淌开来,如同山谷中的罂粟海,又如同黄泉边上的彼岸花,张开的花瓣犹如伸向天空祈望的少女的手掌,挣扎的模样有种残酷的诱人,而最终无力垂落。
血的颜色。
白泽遥望天际,面色平静道:【一地若有许多人含怨而死,天空便现血色之云。】
无花漠然道:【那是母亲的山谷。】
转过长廊,自脚跟开始,每隔两步,就倒着一具少女的尸体,这条数十丈的长廊,竟摆满了尸身。
数十具身体整整齐齐地摆着,就像是陈列什么货物一样,这景象的诡秘恐怖,无论谁见了,都难免毛骨悚然。
——即便先来一步的楚留香已经用布幔掩住了也一样。
——概因想象,也许会比现实更加可怕。
琵琶公主在一旁吐得脸色苍白,龟兹王自然是要留下来陪自己女儿的,在这样的地方放下这父女俩没人放心,姬冰燕索性也留了下来。
越往里越是血气冲天,待到众人终于来到石观音的秘室前时,即便是大大咧咧如胡铁花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一路的尸体,自然不是石观音做的。这昔日江湖中最美的魔女自视甚高,又怎会亲自动手去做这些杂事?
代她动手的,是她的大弟子柳无眉。
石观音所收的弟子中,只有柳无眉和曲无容是从小就跟着她长大的,两人都是孤儿,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名姓都不知道,相处日久,相比起冷漠孤僻的曲无容,石观音显然对知情识趣的柳无眉更信任些,甚至在她面前喝的大醉,告诉她一些旁人都不知晓的秘密,交给她一些旁人都无法知晓的任务。
比如屠尽山谷,杀灭同门。
如今,这翠绿衣裳,自称“画眉鸟”的美人也行走在这山谷之中为众人引路,身姿弱柳扶风,双目盈盈含泪,仿佛在忏悔自己做下的罪孽。
曲无容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摇晃,道:“不是你的错。”
胡铁花气愤道:“没错,这都是石观音那个丧心病狂的女人下得手,你只不过是她手里的刀罢了。”男人总是有怜香惜玉的毛病,而胡铁花显然是其中翘楚。
白泽在一边事不关己地感叹:【都道女人的心是水做的,软得什么事情都能原谅,依我看胡大侠也是一样的。】柳无眉不会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辜,不过这女人的演技着实动人,不愧是得到石观音教导的大弟子。
无花冷冷道:【我自是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怨气聚集,深红近黑的业力缠绕在柳无眉身上,足以见她……时日无多。
即使面对如此“壮观”的尸体,丁枫的脸上也始终挂着春风般动人的微笑,道:“无花大师,不知我们现在是往何处去?”
无花的脸上似乎笼着一层寒霜,闻言只冷冷道:“自是该去的地方。”
战斗已经结束了。
石观音那间精雅的秘室,依然是美丽而温馨的,淡淡的灯光,温柔地像是天上的星光,照耀在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肌肤上,也照耀在地上晶莹璀璨的翡翠和珠宝上。
败就是死。
如石观音这般的蛇蝎美人,在濒死之时,却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的美丽,将众人的视线诱往她的身上。
楚留香大步上前,解下外衣盖在她赤着的身体上,无论是对朋友还是敌人,盗帅对人本身总有一种独特的尊重。
石观音那双比星光更加温柔而明亮的眸子映着来人的身影,轻启朱唇,喃喃道:“无思、无忆、无花……还有灵儿……”无思和无忆原是曲无容和柳无眉幼时的名字,直到曲无容容貌被毁,柳无眉到了中原之后才改成了现在的名姓。
她突然咯咯笑起来,不可自抑一般地质问,目中却突然露出种痛苦之色,顷刻之间,这世上最美丽的胴体已奇迹般的干瘪了下去,竟在片刻间就变成了一副枯骨——没有人能够杀死石观音,她自己杀死了自己。
楚留香轻轻叹出口气,疲惫道:“结束了。”
在常人瞧来已经结束的事情,还在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着。
还是那件曳至地面的火红长裙——不,或者叫长袍更合适些,因为如今出现在无花面前的,是一个男人。
五官和绛红如出一辙,带上了男子特有的硬朗线条之后,却如刀削一般有种莫名的英气,绝不会让人误会成女子。
视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男人从石观音的身体上牵出了一个面目与石观音一般无二、神情呆滞扭曲的乳白色魂魄,柔和一笑,眼底透出清晰的宠溺,而后朝着白泽微微颔首,飘然而去了。
无花怔了好半晌,才道:【怎么回事?】他瞧得清楚,在魂魄离开了身体之后,方才还鲜活的酮体就成了一具枯骨。
远处有朵白云悠悠飘来,曙色已渐渐浸染大地。
白泽悠然道:【这本是石观音欠它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既是如此,绛红那一眼中的情感作何解释?——也罢,那已非此世之事了。
久久的沉寂过后,无花仿佛醒悟到什么,忽然道:【绛红不是个……雌性?】
白泽惊奇地瞅着他,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一样,道:【一片花海,怎么会有性别?】
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