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闪电像是要划破混沌,接连不断。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秋季的雨本是缠绵,这场雨却下得极大,丝丝缕缕连成一线,便成倾盆之势,若是离开几步远,只怕就要瞧不清人的模样。
此时正是早市。
这本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如今却是行人各自奔走,小贩们还来不及咒几声晦气,就赶忙拣着紧要东西去寻那避雨之地。
雨实在太大了。
离早市不远之处有一酒楼,名曰“醉客居”。
这酒楼既然靠近早市,做的自然是平常老百姓的生意,修建的自也不是多么雅致。
这里的饭菜和其他地方也没甚么不同,但这儿的酒,却是整个莆田数一数二的,而且价钱也不会贵的吓人。
老板是个真正的生意人,他把酒分为三六九等,贵人喝得,老百姓自然也喝得,而当你喝了九等的美酒,就忍不住想知道六等的美酒又是何等滋味;喝了六等的美酒,却又开始幻想三等的美酒是何等样的销魂。
是以,到了每月发工钱的日子,总会有些汉子来这儿叫上一大桌酒菜,再来几壶三等的美酒,一醉方休。
美酒的名字就叫“美酒”。
这固然可以说是老板胸无点墨,却也可以算是一种大智若愚——喝了“美酒”的人,以后但凡尝到美酒,总是会想起它的。
从知晓醉客居不把美酒分出第一等时,楚留香就觉得这儿的老板该是后者了。
——即使他如今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全是一副市侩商人的模样。
避雨的人倒有大半冲进了酒楼。
这雨眼见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许多人索性点了些酒菜,慢慢吃着,些许精打细算的也不好意思白白占着座位,也点了些茶水。
酒楼的营生多在晚上,如今却一早就赚了许多,老板心里高兴,只觉得这天气瞧上去也明媚了不少。
想着,他的眼睛不觉转到窗边的两人身上。
窗边的酒壶已经收拾了好几次,现今却还是堆了起来,这两个人,从今早刚开业就来了,一直到现今,喝酒都是像喝水一般。
倚窗而坐的两人,一个是通身武人气概的公子,瞧上去英武不凡,又是风流倜傥,他脸上总带着爽朗的笑意,眼中闪烁着机智、顽皮而幽默的光芒,英气扑面而来,老板虽没有读过几年书,也知道这人的相貌,足以“招蜂引蝶”了。
就在这酒楼中,都有好些个买菜时突遇大雨的大妈时不时盯着这年轻后生猛瞧,惹得店家和客人们一阵羡慕嫉妒恨。
而另一个人,却是叫人丁点嫉妒的情绪都冒不出来的。
那是个和尚。
是个很美、很俊、很俏的和尚。
先前对着那公子,老板还能憋出一个成语,面对这和尚,他却是什么词都想不出了,只觉得从来没有瞧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天下也没有一个词能形容他。
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去偷瞧。
楚留香一口喝下一大碗酒,左手执起一壶满满的酒,又拍开了泥封。
他已和无花于湖心舟上喝了几个昼夜的酒,昨夜明明有月,无花却观天象而知有雨,恰好船上的酒所剩不多,两人才一齐来到了这里。
香帅瞧了瞧酒楼中望向这个窗子的人,不出所料望向他的几乎都是女子,而望向无花的却是不分男女老幼。
他一面倒酒,一面忍不住笑道:“无花大师的魅力,果然是颠倒众生。”
这个感想很多人都有,但楚留香却是第一个把它说出来的,偏偏他一片赤子之心,话语间无任何邪念,只带着一种朋友式的调侃——若是计较,反失了风度——更何况,这也是楚留香的可爱之处。
无花眸光转动,目光落在一处道:“偷瞧香帅的二八少女却也不少呢。”
顺着无花的视线瞧去,却是一个年约五十的大婶,一张大嘴甚是吓人,见楚留香瞧她,却是含羞带怯地飞了一个轻飘飘的媚眼儿。
楚留香忍住没有做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来,他即刻转过头,直盯着无花洗眼睛。
无花的脸庞很柔和,唇红齿白,肤色如玉,只要看着他,就是一种享受。
就像是躺在自家的小船上瞧着蓝天之下悠悠漂浮的白云一般,心旷神怡,悠然自在。
这样的相貌,为何就做了和尚?
他若是不做和尚,多了三千青丝,该是怎样的风华?可他若是不做和尚,这俗世间怎么能留得住他,又有谁能与他相伴?
唇角的弧度正是微醺,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就连一举一动仿佛都是精雕细琢的,这样的无花却少了些人味,让人误以为瞧见了一尊佛像。
不过,他到底还是个人的——
想到刚才无花故意引导他去看那个“少女”,楚留香不觉笑了笑。
他和无花,才相识三天,第一次相见,就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感觉两人就像是上辈子已经认识了一般。
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作得令人销魂?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
即便路过莆田,他本也是没有想到能遇见四处云游的无花的,更枉论此时此刻——
缘分二字,岂非就是如此奇妙?
楚留香又喝下一碗酒。
酒很不错,既烈且香,他喝酒的动作也很不错,既温雅又潇洒。
一碗酒下去,楚留香的眼睛似乎又亮了一分。
他是个浪子,而浪子都有很多忧愁,忧愁需要醇酒来解,浪子的酒量总是很不错的。
而无花的酒量也这般好,倒是叫人惊喜了。
名扬天下的无花大师竟然会喝酒,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惊喜了。
一个时辰已过。
雨已经下得小了些,好些带了雨具的客人已经走了,酒楼里一下了空了许多,墙壁上挂着的东西也都显露出来。
像是每一家酒楼一般,墙壁上总是挂了些风景画,唯一不同的是一把琴。
楚留香惯于风月,所见的好琴也不知凡几,自是能瞧出那琴好坏——虽不是极品,却也是上品了。
他微笑着道:“不知在下能否有这个荣幸,请无花大师弹奏一曲?”
无花抬眼。
他的眼中平静无波,直直瞧进楚留香盈满真诚的眸子,淡淡道:“为何而奏?”
楚留香一字字道:“以谢知音。”
无花忍不住扬起一抹笑来。
他的唇沾上了酒显出些许润泽,这一笑便是极美,偏又带着一种禅意,叫人丝毫生不出亵渎之心,连楚留香也不觉怔了一怔。
无花道:“好。”
楚留香怔住了。
他原是没有想到无花会答应的。
他是浪子,时之所至,兴之所指,便是再荒唐的事有时也会去做,而无花却是个讲究的人,在此处弹琴,琴不是极品,辱没了他的风华,听众还有许多俗人,辱没了他的琴音,他还没有沐浴净心、焚香净手……这三天三夜以来,楚留香已深深认识到了无花的洁癖,是以他认为,无花是绝不会答应的。
他微微疑惑道:“在下虽自认不是个俗人,但此处听者众多,无花大师真的愿意?”
无花勾了勾唇。
即便在此时此刻,楚留香这个人也不忘吹捧自己——他确实不是个俗人,但谁又能把这句话说的如此自然?
只凭这一点,他就不是个俗人了。
无花一双眼中满是认真之意,微笑道:“众生平等,香帅听得,他们怎么就听不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眼中笑意却是渐渐扩大,扩大到了整个脸上,就连声音中也有喜悦之意,击箸笑道:“店家,可否借琴一用?”
他本以为和无花当不了知己,之前也只是一语罢了,如今,他却真要交这个知己了!
有人心潮澎湃,却有人不解风情。
发福的老板看看他,看看琴,迟疑道:“公子要用?”这琴也有几百两,他还是有些不舍得给别人用的。
楚留香道:“是这位大师……”
老板道:“这是自然!”不待楚留香说完,他就麻利地解下了琴,亲自送到了无花面前。
这般的差别对待,楚留香脸上的笑容也不觉僵了一瞬。
一瞬过后,他立刻眼疾手快地从老板手中接过了琴,不动声色地断绝了老板想要和无花进一步接触的想法。
老板不愧是老板,他搓了搓手,却是当机立断地抢了小二的活,麻利收拾起一桌的酒菜来,力争近距离再看一会儿无花的容貌。
楚留香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胖乎乎的老板以和刚才的麻利完全不符的慢速度离去,眼中不觉染上笑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仔仔细细地把已是很干净的琴擦了一遍,才把它摆放在无花面前。
无花瞧得分明,那是一块上好的蜀绣,其上的图案,却是一对鸳鸯——想必是香帅哪位红颜知己所赠。
他并不出言调侃,只是眼含深意地瞄了楚留香一眼,便把十指置于琴上。
白玉十指,轻抚琴弦。
雨又小了些。
即便是没有带雨具的人,也已经能够回家。
酒楼里的人却没有动,不单是没有走,而是没有了动作——仿佛一个轻轻的声音,就能够惊散这一个美梦,打扰这一片琴声。
琴声叮咚,妙韵天成。
曲声自然而舒缓,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愁绪藏于其中,隐隐地,又有一种参透。
这样的雨,这样的人,这样的琴音,这普通不过的雨天竟成了一幅画卷,窗外的街道似乎无限延展,延展成江南水墨长廊。
画卷尽头,长廊尽头,缓缓走来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