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感像塑料, 又有点像油纸伞的伞面, 他和孟丽云都是老设计师, 对这种纸张再熟悉不过——这是硫酸纸,所谓蓝图, 就是硫酸纸经过感光变成了浅蓝色。
这种纸防水, 易于保存, 设计院专门用来画图的。
而唐志华抽出来的硫酸纸, 虽然还没有经过晾晒,看起来有点像糖果外面那一层糯米衣,但是上面却画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 以及有许多文字附注。
“这是……”孟丽云见丈夫脸色不对,也凑过去看,这一看,她登时就惊讶了, “这是人防规划图?”
她是建筑设计出身, 比起结构设计的唐志华,对这种图纸的专业度更高, 唐志华还没有点头, 孟丽云自个儿倒是摇头了, “不对……这不是规划图, 这些都是已经修好了的。”
“对。”唐志华严肃地点了点头。
设计院作图,某个地方是用虚线还是实线,用点划线还是双折线,那都是有标准有含义的, 所以俩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规划图。
这一张图纸明明白白,是山岚市区的人防布置图,准确说是之一,因为一看就不全,而且图上标有图纸编号。
孟丽云赶紧从一些鸡零狗碎里找剪刀,两口子不多说话,自有默契在,唐志华把图纸放一边,又拿起皮包,接过剪刀“咔嚓”几下,彻底剪开了公文包的皮面。
如同所料的那样,里头还有七八张图纸,都是平平整整地折起来塞在夹层里。
“怪不得,熟牛皮本来是软和的面子,但是这个包却格外挺括,重量也偏重了些。”孟丽云做惯了服装,思维难免就带上了平时的习惯。
两口子将所有图纸展开,按照编号顺序从头扫到尾——是了,是一套完整的山岚市人防设计图。
人防是国土防御体系的重要一环,即便只是规划图,那也是属于机密,除了国家以外,谁会想方设法要这个东西的各处布置图?
那只能是……
再往前几年的时候,各个单位、各处街道,时不时地就要举办集会,给人民群众进行反间谍活动的宣传,大家在这方面的觉悟都还挺高。
“这上面的字……”孟丽云说着有点犹豫,倒是唐志华,笃定地点点头,“是王院长的。”
王兴国已经判刑入狱了,但是家属院里大家叫习惯了,所以还是管叫王院长。
“我现在就去报案。”唐志华说着,飞快地卷图纸,想到吃饭的时候女儿说过是隔壁的范红英来偷这个皮包,又沉声嘱咐,“你和孩子们回家属院去,爸在睡觉,你把门窗关好,打外面上锁。万一要是看到隔壁金大友两口子,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以免他们铤而走险,尤其是……金大友。”
家属院人多,金大友没必要过去,老爷子喝醉了,按他的睡眠质量,起码得睡到傍晚,那个时候唐志华必然已经报案,公安局应该已经出警了。
所以,这是个最稳妥的方案。
“好。”孟丽云应了声,又很惊讶,“金大友?”
虽然来偷皮包的是范红英的,但是以唐志华这些回和范红英的接触来看,这个妇人其实和汪翠芬差不多,一心钻在钱眼子里,为人粗鄙浅薄,见识和风度都很有限,间谍这种事儿,恐怕是干不来。
反而金大友,这人总是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从来也没有说话高声或者惊乍的时候,这种人人品高低或许不同,但城府一定很深。
范红英要么只是个爪牙,要么只是一杆随手指使的枪。
“对,是金大友,他叫范红英来偷的。”唐志华来不及细解释,这东西留在家里就是个不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引爆金大友。他把图纸全部折起来,连同剪烂的皮包一起装进挎包,挎在身上,骑着自行车出门朝公安局去。
“孩子们!”孟丽云招呼几个孩子。
十岁的男孩儿简直不知道疲倦,唐文在自个儿房间收拾东西,唐武在楼上楼下乱窜,只有唐兵在客厅的沙发上青蛙一样扒着睡觉。
房子大了就是这点不好,喊一嗓子,几个男孩儿都没听到。
就只有唐棠看到唐志华急匆匆出门,觉得不大对劲儿,朝孟丽云跑去。
她往门面房去,星星和大黄当然也摇着尾巴跟着。
“小兔崽子们!”孟丽云走到院子里,又加大音量喊了一句。
这下,唐文和唐武终于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唐武喊:“老总,有新任务啦?”
这皮孩子,生词生字老记不住,战争片的台词倒是背得溜。
然而这时候,院子外头站定一个人,问:“东西都搬进屋里了没,需不需要帮忙啊?”
唐棠家的院墙,朝着外面的那一面,有两个用砖头砌出来的漏花窗,那人就是在窗外,身形和声音,赫然正是金大友。
孟丽云心头一跳,咽了口唾沫,不过因为这几年遇到过不少风浪,这会儿虽然紧张,却没有慌乱,她如常地笑道:“谢谢金大哥,不麻烦你了,鸡零狗碎的烂家当,都不重,你忙你的吧,。”
“噢。”金大友也没有坚持。
这人一贯这样,什么时候人家是客气,什么时候人家是真拒绝,他的分寸总是捏的很好。
眼看着人影从漏花窗边消失,对方没有发现什么,孟丽云松了一口气,但是,下一秒,金大友又折回来。
孟丽云的心倏地又提起来。
“志华呢?我找他请教点事儿。”金大友问道。
这个借口孟丽云早想好了的,她指着家属院的方向,说:“徐大妈他们回去的时候钥匙落下了,这大热天地在外面多晒啊,志华就骑着车给送钥匙回去了。”
“这样啊,那我等晚上再问志华。”金大友的语调平平常常,甚至还带着点温和的笑意。
只不过那点笑意,一转身就没了,金大友皱着眉头,神色中带着犹豫,似乎在分辨孟丽云的话的真假。
孟丽云竖着耳朵,听着金大友的皮鞋踏在路边的石板上,那点哒哒的声音一直到金大友家的门口,再然后便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还好,还好……”孟丽云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孟丽云也不喊了,回到屋里一个个地拉上孩子们出了门,给唐大彪留了个纸条,老爷子军人出身,敏感度高着呢,三两句话就说得清,然后从外面锁门,造成一种家里没人的样子。
到时候要是老爷子醒了想出门,可以从门面房取插销出去。
唐棠直觉气氛不太对,莫名有点紧张,留了星星和大黄在家,再喊了两只路边的狗子跟着。
家属院方圆一公里,猫都是唐棠的老熟猫,狗都是唐棠的老熟狗嘛。
回了家属院,孟丽云没跟孩子们说图纸的事儿,只说是回来打扫旧房子,检查有没有东西漏下。孩子们心大,打扫干净了,就下楼跟小伙伴玩儿。
也就只有唐棠和孟丽云各自悬着心。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天边不满绚烂的火烧云,唐志华和唐大彪并肩回了家属院的家里。
孟丽云打开门,还没开口问,唐志华喘着热气摇头,“没抓到。”
唐大彪老爷子“呸”了一声,骂道:“狗日的金大友!”
往日老爷在还夸过金大友修养好呢,现在知道这人卖国,可气死了。
父子俩坐下歇了会儿,唐志华才说了事情的始末,因为警方已经觉得公开逮捕这人,所以也不用避着几个孩子了。
先前唐志华拿着图纸和皮包去最近的派出所报案,间谍活动是危害国家的重罪,兹事体大,派出所马上给城南公安局汇报请示,很快在城南公安局的指示下派出警力实施抓捕。
但是——
“只抓到了范红英,范红英还蒙在鼓励,金大友下午临时跟她说有笔生意出了岔子,要去出一趟差。”唐志华摇摇头,叹口气:“可惜了,这人早有防备,愣是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一边儿安静了半天的唐棠,听到这句话,挠着头想了几秒钟,说:“有,沈星河那里有!”
去年山岚大学校庆,沈星河让瘦豇豆拍的那张跟唐棠的合影,俩人背后,不就是金大友吗?不算是针对镜头,但也能看清大半个脸,对着能认得出人。
几个大人这下倒是很意外,唐志华问清楚了,立即下楼打电话,先是打给沈星河,沈星河找到了照片,再打给城南公安局。
接下来,公安局为了顺藤摸瓜,先是悄无声息地暗中搜寻了半个月,因为毫无进展,便退而求其次,将目标改为抓到金大友本人。
于是,山岚市的几家报纸都刊登了金大友的照片,没有提及所犯罪行,但附注提供有效线索者重奖,除此之外,公安局还专门印刷,分发到各大国营单位与街道,各单位开会通知员工,各街道则深入群众,通知原先的各小脚侦缉队。
金大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唐棠他们开学,都毫无音讯。
【下】
自从金大友逃了以后,唐棠家里每天反复检查门窗,片警儿们也时不时地就过来巡逻,但其实大家都觉得金大友不太可能报复唐家,更不可能回他的房子,因为间谍是重罪,现在他的首要目标一定是逃跑。
两个多月过去,金大友渐渐从街头巷尾的闲聊话题中消失,大家的日子跟从前一样的过着,只有戴红袖章的老大妈们,在门口坐着纳鞋底,或者出门打二两酱油的时候,总要眯着老花眼,对路上的男同志们仔细看两眼。
九月份,唐棠和唐兵升上二年级啦。
早上出门,爷爷唐大彪给两个小的检查,老爷子打雷似地问:“水壶带了没?饼子带了没?花露水和草帽呢?”
这几样装备,一听就不是去上课的。
现在这年头啊,二年级的小学生其实也没多少课业,这不刚开学没几天,就要被老师们领着去郊区学农。
“带好了,带好了!”唐兵小鸡仔一样点点头,这个对学习的热爱程度仅仅比唐武多一指甲盖的皮崽子,去郊外干活儿,那就跟出门放风一样兴奋。
学生们参加学农学工活动呢,一般高年级的学生会到田间地头或者工厂里,低年级的学生就在教室里,做点简单的、不需要力气的。
比如去年,唐棠他们一年级,分配到的就是剥豆子和糊纸盒,别以为只是意思意思地学习,实际上,剥豆子要放在书包里按斤数过称,糊纸盒呢也要数个数。
今天呢,是去郊外的丰收农场,搓玉米粒儿。
唐兵戴着草帽,手里抱着唐大彪给孩子们一人送了一个的军用铝水壶,问:“甜妞,你会搓玉米粒吗?”
“不会!”唐棠大声回答唐兵。
唐棠班上四十二个同学,学校找来一辆大卡车,同学们小猪仔一样挤着,一路上兴奋得嗷嗷叫,那个动静啊,就像鸭场的小鸭子们被放出栏。
这年头运输力量严重不足,知青们上山下乡,工人们结伴上岗,能有个卡车拉一趟算是挺不错了。
学校之所以选丰收农场,其中一个原因是,丰收农场在大路边,卡车一路开过去很方面,不会特别颠簸,对于年纪小的孩子们来说,就少点罪受。
卡车开了一个小时,直接进了农场大门,沿着农场的土路开到粮仓那边的坝子里才停下。
“欢迎大家啊!”农场粮食组的生产组长杨宏亮,一个黝黑壮实的汉子,搓着手站在坝子里,高兴地看着几十个虽然叽叽喳喳、但却能给农场帮忙的小学生。
小秦老师和另一位古老师,两人跟赶鸭子一样,把孩子们吆喝进了屋子里。
今年玉米丰收,坝子和几间屋子里,掰下的玉米棒子像山一样堆得高高的,据说农场的工人还在继续掰。屋子里的玉米棒子有部分已经搓了玉米粒,光秃秃的红色棒芯堆在一边,金黄的玉米粒铺了厚厚的一层,叫人一看就心生喜悦。
“杨组长,你给大家示范一下。”小秦老师说。
“行,嘿嘿。”杨组长被几十个孩子围着,也不怯场,往地上一蹲,拿起一个玉米棒子就开始搓。
“咱们搓玉米和你们做作业一样也讲技巧,光用手是可以搓下来,但是这样比较慢,而且你们小朋友的细皮嫩肉可遭不住。”杨组长说着,先用起子从玉米棒的顶上钻到底部,所经之处,一列玉米粒脱下棒子。
再然后,把一根条凳侧着放倒,横拿着玉米棒在上面跟搓衣服一样来回搓。
唰唰唰,没几下,玉米粒就全部搓下来了。
“哇!”有孩子发出了惊叹声。
不过唐棠看明白啦,那个条凳上面,用钉子扎着两条从烂胶鞋的鞋底剪下来的橡胶带子,玉米棒子横着一搓,玉米粒可不就掉了嘛。
……
另一边,市区的杨柳街菜市场里,丰收农场的两辆骡车,卸下一车莲藕,一车黄瓜,两个农场工人和菜市场的管理人员对好账,就准备回去了。
“叔叔,我可以搭你们的车吗?”
打头的工人刚坐上车,就有一个学生走过来,站在车头问。
“是你啊,上来吧!”工人拿着草帽扇了两下,想起来了,这学生之前也坐过两回。
“谢谢叔叔!”谢娟娟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一边上车,一边甜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