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时,司曳送他们到琅房第四道门处便驻足,散着乌丝,披着紫色外袍,双手揣在袖口里,倚靠在木门上,垂眸安静看着他们离去。陆介原是兴冲冲的跑下这两百来个台阶,可当他翻身上马时,离别的愁绪忽的席卷而来,骑在踏雪身上,抬眸往那青石台阶最上端望去。
距离隔得远,更显得先生身子单薄,他盯着先生苍白脸皮,在台阶下喊道:“先生!来年春日再见!”
司曳在台阶上微微颔首,疲态尽显的眼里难得夹杂些许笑意,虽然隔得远,陆介看不清楚便是了。
陆介又果断扭头,盯着站在华贵马车旁边的一声不吭的李应逢,“你也是,咱们来年春日再见。别的矫情话,我就不多说了,走了。”说完,他便双腿夹马腹,离开的相当果断。
李应逢一直看着那快速远去,在皑皑白雪里十分扎眼的一抹红,直到他转个弯,彻底不见影儿了,才收回目光,站到车板上时,他再次转头,盯着那白茫茫没有人影的道路。
当年夏日,十里翠竹,那个看了就教人挪不开眼睛的红衣少年郎便是从那个弯道杀出来的……
“走吧。”李应逢放下车帘,身子往后靠,看着花纹繁多的车顶出神,他只希望来年春日来的快些。
陆介一路疾驰,脸被冷风吹得的通红,原本一脸认真的他,拐个弯发现家门处他那一大家子亲人都在等他时,抬眉一笑,哈出的白气随着风快速往后散去。
“我回来啦!”陆介兴高采烈翻身下马,扑入他阿娘怀里。
陆夫人眼带柔笑,理着他额前湿润带着些冰碴的发丝,又亲昵揉揉他脸,“长高了些。快些进去换身衣裳。”
陆曜则是双眼放光的盯着那黑身白蹄的骏马,实在是按耐不住,又伸手去摸那毛皮光亮肌肉线条流畅好看的马身,惹得踏雪不耐烦的甩甩蹄子,“阿介,这马我怎么从未见过!”
被家人簇拥着的陆介回眸瞧着他兄长,“这马是我赢来,一直养在琅房。兄长喜欢,就牵去骑。”
“那我去啦。”陆曜双眼放光,挠挠踏雪脖颈,“走吧小心肝!”
陆介被他阿娘拉着回房换了身新的红色衣裳,换好后,陆夫人一脸满意,“这衣裳,阿娘给你兄长还有你都做了一件,你们穿着都好看。”
“还不都是阿娘手艺好。”
陆夫人抿嘴一笑,抬手去捏他脸,柔声道:“油嘴滑舌,肚子饿了吧?吃饭去。”
“阿娘你们吃没?”
“没,都在等着你这个小祖宗回来呢。”
陆介回眸看着他面色柔和的阿娘,心里被填的满满当当。
对于在琅房时常吃的清汤寡水的陆介,这一桌子颇有食欲的肉食,简直让他喉结疯狂滚动。
“阿曜呢?”陆夫人看了几圈都没瞧见陆曜的身影。
“夫人,大少爷说,他忙便不吃了。”
向来和颜悦色的陆夫人脸色一沉,“我去叫阿曜。”
这陆夫人出马,没过多久,便将那十分喜欢马匹的陆曜给逮了回来,老老实实吃饭。见状,陆余这个当爹的叹气摇头,“你们兄弟两个,何时才能让人省心些。”
“当兄长的不但不做表率,还整日伙同弟弟出去干些坏事。就因为你们两个,这来告状的,都快把陆府门槛踏破。”
陆余斥责他们绝不是空穴来风,本以为拆开这两兄弟,便课让他们省省心,结果哪怕独留陆曜一人,这告状百姓也未停止,什么前日抓他家鸡,后日又去偷他家果儿,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让他头疼不已,忽又想到多日前那不怎么管事的淮安郑氏家主也来找他麻烦,原因就是他家郑以愿归家时,这脸上淤青还未散,细问之下,便是他这二儿子干的好事。
“阿介,今后,你断不能再欺负那郑家公子了。”
说到陆介不愿意听的地方,他快速将嘴里的肉食吞下,着急道:“爹爹!他们家那一贯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你不去先招惹人家,人家会骂你吗?”
“我……”陆介自知理亏,但这心里却也极不好受,“爹爹,我这才回来小半日,你便开始训我了。”
“若你未做这些事,怎会有后面这些事?”陆余眉头紧锁,他定要在这个春节好好管管他这被惯出满身毛病的陆介!
陆介可不想刚回来就听他爹爹一直训斥,赶快识时务的服软,“儿子知错了……”
“你每次认错倒是快,可就是坚决不改,下次还敢犯!”这话惹得一直埋头吃饭的陆曜一笑,陆余眼尖,锐利目光一转,便落到他身上,“笑!你这个当哥哥的还好意思笑!”
陆曜立马收敛笑意,把脑袋埋得极低,一副知道错了要悔改的样子,可这桌下的右腿缺微微一偏,撞他弟弟的左腿,伴着他父亲的训诫,陆介悄悄转眸盯着那个嬉皮笑脸的兄长,后也跟着偷笑。这两兄弟在陆余眼皮子下面,两条腿抵来抵去,他们竟还颇觉好玩。
陆余训了他们好一会儿,忽又叹气,语气带了点怅然,他抬手摸着心口,“爹爹征战归来约莫半月。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刀没入爹爹心口,险些丧命……”
此话一出,那两兄弟皆是一愣,他们并未听闻过……
“此事我原本不想让你们二人知道,可你们二人实在是让我难安心。陆曜你是兄长,你要时刻做好抗下这偌大太齐陆氏担子的准备,不能因我一人倒下坏了陆氏祖祖辈辈训诫。我之一族,至始至终都是皇室拿在手里的利剑,在他们需要我们时,前方必定有我之一族,这是我们信仰的荣耀。”
从训斥变为颇为沉重的话题,陆曜抬眸,“爹爹,儿子知道。”
陆介却始终没出声。陆余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的想起他在八岁时便举着柄木剑在院里大喊他要当大侠,才不当将军!而后为此挨了不少揍,向来一挨揍便改口服软的人,偏在这事上咬着不放。陆余叹气,无奈道:“吃饭吧。爹爹不说了。”
入夜时,陆介闷闷不乐坐在他屋前的栏杆上,低着个脑袋,双腿一荡一荡的。
“阿介!”陆曜捂着自己屁股,风风火火冲进来,“你那倔脾气马,给我摔的,屁股都要裂成八瓣了!丢死人了!”
若在往日陆介定乐的要在地上打滚,可今日却异常安静,闷声闷气应了声就算完了。
陆曜一愣,弓着身子侧着脸去瞄他脸色,这一看他咂舌摇头,“哎呀,你这嘴在翘的高些,便要戳到天上去了。”
见弟弟还不搭话,又去撞撞他肩膀,“还在想爹爹说的话啊?是不是觉得自己跟祖先训诫对着来干,有些难受啊?”
陆介点头。
陆曜一把揽住他肩膀,垂眸看着这个小他两岁满脸写着委屈的弟弟,“你哥哥我以前怎么跟你讲的?你要做,便去做,只要别做些不伦不类的坏事,辱了咱们家名声。”他拍拍陆介肩膀继续说:“我既是你兄长,便万事都会站在你前头,万事都护着你,遇到这种抉择时,你大大方方躲哥哥后面便是。”
“谁要躲你后面……”陆介不满盯着他兄长。
“对啊,我比你高大自然是站前面啦!”
“胡说!我也长高了的!”陆介不服气的拖着陆曜要比身高,结果当真比陆曜挨了一截,气的跳脚,“等我再长两岁!我定比你高!”
闻言,陆曜一愣,忽的哈哈笑开,“你当真应该多读书。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时,我依旧比你长两岁,依旧比你高啊!”
此话气的陆介追着他哥哥撵,两兄弟打打闹闹一路追跑,陆曜只顾回头看陆介是否要追上他,结果一头撞上他二叔,险些将人撞翻,“哎哟,我的小祖宗。”
“二叔!你没事吧!”
“方才没事,现在怕是有事了……”
陆曜不好意思挠头笑。
这一耽搁,一直在后面追着他跑的陆介可算是追上他了。陆介停下,就见家里许多下人皆匆匆忙忙,“这是怎么了?”
二叔也跟着看了眼,“还不是这家里来贵人了。”
“贵人?什么贵人?”陆介疑惑。
“二皇子啊。”
陆介一愣,瞪大眼睛瞧着他二叔。
“好像是回去路的被山上塌下来的雪堵住了,又是大晚上的,就来了。”
陆介一乐,拍了下他兄长肩膀,“兄长!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以前我跟你讲的那个娇滴滴的人!”
“谨言慎行!”
“好好好,弟弟知道了。快走!”陆介兴高采烈拖着他哥哥往前堂跑去。
一双狐狸眼紧紧盯着那穿着白衣红衬的少年快步进了那太齐陆氏,手一抬,“传下去,暂时不动。”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