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顾青舟轻唤一声。

顾有枝静静伫立在宫婉的尸体旁, 孤单的背影看上去平添一丝淡淡的离愁。半晌，他转过脸，平静回应道：“无碍。”

他真的无碍。因为宫婉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双眼最终却是闭上的。她走的安详，说明临死前已经将一切放下。

顾有枝此刻所惆怅的是, 百年前的故人存世已不多, 如今又少了一人。

对于宫婉对他的算计, 顾有枝当初得知时很愤怒，却对她没有怨恨。如今连愤怒这种情绪, 都随着时间和那人的离去而淡化。唯有淡淡的悲伤和怅惘。

且不说宫婉是被人利用和控制，早在百年前已经凄凄凉凉遭了罪。当年的事, 错不在一人身上, 他们每名当事人都有错。这场三人纠葛百年的情债，最终没有胜利者, 每个人都伤痕累累, 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承担恶果。

弥留在人间挣扎百年，宫婉走了，如今只剩下他和宫焕颜。

已成为画中仙，不算真正活着的顾有枝, 徐徐闭眼道：“待她入土为安, 墓碑上刻‘宫婉’, 不要写千面幻姬裘婉迟。”

顾青舟顺从道：“叔叔放心交给我。当下雷电余威未散，你不可久留，请早些回去吧。”

顾有枝颌首。

画中仙毕竟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比人类对天雷更加敏感。即使不刻意针对他，在这种雷电交加的环境下，也让其受到压制，感到极不舒服。

顾有枝只在这种环境下待了一会儿，身形就淡了许多。让一直暗中观察对方的顾青舟揪心起来，生怕自家叔叔就此消散在天地间。

自从来到幽幻谷后，叔叔随他奔波劳累，组建夜聊空间，好久没好好受香火滋养了，不比在宫家佛堂和画院时，日日燃香供奉。

换成通俗的话就是：自从画中仙跟了他以后，吃得比猪差，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

这么一想，他真的对不起自家叔叔，顾青舟突然感到一阵心虚。

目送叔叔变作一缕墨痕回到画中，顾青舟轻吁了一口气。他来到宫婉身前，衣袖一挥，将这具脸上伤痕纵横交错，容貌已经无法分辨的尸体，暂时收进画中乾坤保存，等待日后妥善安葬。

此刻，范围延伸到整个幽幻谷的雷电，终于随着罪恶被净化，得以消停了。

雷云散去，天空放晴，阳光普照大地。

那些闪电以及阎画尊死后出现的红光异象，全部转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发生过。

灾难过后的蓝天是如此澄明。但没有人这么快健忘，对于刚刚发生的末日般可怖景象，会留在所有见证者心里，或许会成为一部分人这辈子再也无法忘怀的阴影。

与他同来的三名画尊，对于画中仙的突然出现和离去，都没表现的太惊讶。

画尊们见多识广，都是叶墨凡真实身份的知情人，自然知道顾青舟离开宫家那天，百年前故亡的画君顾有枝，曾在宫家突然出现过，至今宫家老祖还在通缉这位冒名者呢。

如此一看，也不完全是冒充。

宫家老祖气急败坏，甚至将《无情画道》丢失的罪名，强扣在这名冒牌货身上，果真是丢了宝贝——丢了一名画中仙呀，啧！

三位画尊里，催时羽是完全知情人，林院长对画中仙的存在有所耳闻，而陶府主作为被表情包收买的交易者，虽完全不知道画中仙的存在，却在顾有枝出现时，一眼就看透了对方的身份。

毕竟陶风云的代表作《神行千里图》，便是利用赦令封神的原理绘制而成，使用了与册封画中仙同源的龙蕴皇腾纸。

当初叶墨凡为青云、墨池两所画院监制传送令，所有人都猜测他身上必有一张存世不多的龙蕴皇腾纸，才能达到与陶府主《神行千里图》同样的传送效果。而陶风云本人对此也早有猜测，如今一见画中仙，生出果然如此的感叹，倒也没再深究。

在顾青舟忙着收殓宫婉尸体时，陶风云已经盯上了阎鸿死后留下的一滩灰烬。

他衣袖轻挥，掀起一阵大风，漫天尘土遮掩众人的视线，惹来旁人不悦。等到风沙过去，陶风云手里已经多了一枚被雷电劈成焦黑的戒指，这是阎鸿留下的遗产。

画君级别的强者，已经可以施展画中乾坤，无需佩戴空间灵器，想不到阎鸿还留下一枚须弥戒。

林院长沉着脸散开周身用来挡灰的护体光罩。见陶风云突然搞事，就为了这么一件东西，面露不快。

陶风云我行我素，很没有强者风范，试图当场破解戒指中的空间，可惜没有成功。

林院长见对方吃瘪，臭着脸道：“阎鸿是巅峰画尊，你能破解他的禁制？”

这种空间类储物宝贝，除非修为境界比对方高，不然根本无法硬破解，只能交给画盟的专业工匠。陶风云和阎鸿同为巅峰画君，后者修为甚至高于前者。为了这么一件东西，堂堂风云府主搞这么大动静，掀了他们一身尘土，生怕被人抢先，吃香太难看了！让林院长这为教书育人的长者，羞于和对方为伍。

幸好随着阎鸿死亡，这个临时团队已经散伙了。

林院长根本不想跟对方身处同一环境下，呼吸同样的空气。

陶风云不以为耻，笑道：“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归？”他说着已经把这枚戒指抛给了顾青舟，宠溺道：“叶墨凡，拿好了！”

比起顾青舟，他更习惯叫对方叶墨凡，因为短时间内，他看出顾青舟没有曝光这个马甲的可能性。就算身份洗白，戴面具时搞出的一堆事却洗不白。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头顶绿光以及秃头的年轻人，都对他恨得牙痒痒，摩肩擦踵想揍他呢。

顾青舟接过戒指，握在手里道：“陶画尊的好意，我心领了。此物交由画盟分配即可。”

这么多画尊在场，对方将此物交给他，看似护短。可是他不觉得风云府主会这么好心，无缘无故示好的背后，不知道藏了多少坑呢。

能让风云府主护短的只有陶家人，他可是清晰记得，前不久他刚刚揍过陶楚。

“也好。”陶风云轻轻将话题揭过。

不过催时羽盯着陶风云此刻空无一物的手，疑惑地颦眉。神识告诉他，对方从阎谷主那堆灰烬里，不止取了一样东西。可惜等他用神识感知是何物时，对方已经飞快将东西收进了画中乾坤。

“陶风云，你刚才，藏起了什么？”催时羽问道。

“你猜！”陶风云露出顽劣的笑，不否认也不承认自己偷藏东西的行为。

顿时，催、林两位画尊都冷哼一声，不去理会对方。

顾青舟作为将三人聚在此地的中间人，开口缓解气氛道：“今日阎谷主伏诛，三位画尊的威名，必将被天下人传唱。画盟的人还在外面与柴副谷主对峙呢。我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蔺盟主，也叫旁人别再负隅顽抗，三位要随我一同移步吗？”

他们周围除了被雷电伏击的焦土和乱石堆，凄凉到什么风景都没有，不跟对方走，难道独自留下来发呆吗？众人都对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画君，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走吧。”林院长道。

“请！”催时羽邀对方同行，两人都忽略了陶风云。

被排挤的风云府主也满不在乎，反正不是一路人。他往叶墨凡身边一凑，用欣赏的语气道：“叶墨凡，你这幅天道图一出，风头将吾等三人都盖过了，真是后生可畏。”

顾青舟这一战，战绩显赫，不但搞死了阎画尊，还让幽幻谷损失惨重。从风中传来远处隐约的痛呼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天雷席卷之下，还有多少人活着。

此图太厉害。

至少陶风云觉得，若不是顾青舟施展时，有意避开自己这三人，连他挨上一阵雷击，也免不了要受伤。

三画尊齐聚幽幻谷，竟成了叶墨凡的陪衬。

但在场众人，无一介怀，都对这位年轻人表现出善意。

陶风云有所求。对方展示出来的新表情包，勾得他心痒难耐。天道图是对方压箱底的画作，以他们不深的交情，提出交易就要结仇了，但其它画作可以一试。

陶风云道：“你刚放出的一阵唢呐声，也是表情包吗？从未听过的曲调，能增幅画尊的实力，有点意思。”

岂止是有点意思？是很有意思，超想要！

被陶风云用求图若渴的眼神盯着，顾青舟无情拒绝了对方。

“陶府主，阎鸿身死，天眼覆灭，你我的交易已经完成。”

所以别想从我这儿套取表情包了，你算算你从我这交易走多少了？

不是顾青舟舍不得拿表情包与人交易，这回是单纯针对陶风云，不想给对方专属bgm。没bgm时，对方都已经能上天了。顾青舟此刻已经隐隐觉察到陶风云的搞事能力。

所以安静点，专属bgm别想了，给此界众生一条活路吧。

只不过是拒绝了陶风云的要求，顾青舟却觉得比杀掉阎画尊，对斗图界的贡献还要大，这种突如其来的错觉，让他哭笑不得。

林、催两位画尊，此刻向顾青舟投来赞许的目光。

他们虽没说话，却都竖起耳朵听呢。

陶风云亦正亦邪，风评太差。既然顾青舟要将自己的马甲洗白，就不能与其为伍。

四人同路，招来了飞禽坐骑，打算一路飞驰去与画盟大军汇合，此刻刚起飞不久，林院长便轻咦一声，放缓了速度，驾驭他的大鹏，一头往下冲。

顾青舟目光追随对方而去，见到谷中一处山石间，竟出现一道空间裂缝，往外不断散发墨气，心中一惊，连忙跟着落下。

此处便是阎鸿对奚雪预言过，会在决战时出现的两界通道。唯有此处，能容纳他全盛时期的力量通过，为此奚雪等了三百年。

在四人合战阎鸿时，奚雪带着自己的女儿和属下隔岸观火，未对阎鸿出手援助。

等到阎鸿身上盘旋白龙，奚雪虽面露惊诧，却又像是猜中了什么而兴奋起来，心中不断盘算着，却依旧没施以援手。

直到白龙在天雷中汽化，阎鸿被轰成渣，千面夫人也七窍流血倒下。奚雪更加不会管盟友死活了。在画尊临死前释放的强大气流冲击下，奚雪惊喜的发现，自己面前的空间裂缝扩张了！

“他虽失败了，却没有骗本王。”奚雪抹了一把焦黑的脸。

漫天雷电也波及到了他，无数闪电直轰而下，要不是他本身还有底蕴在，又有谢红蝶全力为他对抗天雷，或许他等不到空间裂缝开启，就要陪阎鸿一起死了。

可惜，还是死了几名出色的属下。

奚雪略有些狼狈地吐出淤血，环顾众人，发现剩余的人都神情沉重，但手下中有几个异端，连头发丝都没乱的——是单轩和对方带来投奔他的人。这回不曾被天雷剐蹭一下。

难道被天道图劈过一次，下回就免疫了吗？

这群人都曾经历过渭龙城的惨败，幸运苟活下来。

奚雪被谢红蝶搀扶着，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眼神划过这几人道：“我们走！”

他大步迈入空间裂缝，身后的属下拖着不幸遇难同僚的尸体，紧随他进入。

通过空间裂缝，独属于魔秦界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众人望着家乡熟悉的模样，欣喜若狂，大笑出声，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奚雪深吸了一口浊气，露出三百年来最快意的笑容，宣布道：“我们回家了！”

……

奚雪有惊无险回到魔秦，这条空间裂缝却没有消失，依旧互通着两界。动物是最敏感的，等人类离开，无数魔兽开始在此地聚集，蠢蠢欲动想要过界。

若地处偏僻，不能及时发现它们的踪迹，芜砚山万兽聚集的奇景，将再一次上映。

林院长身为《女娲补天图》原画的持有者，对空间裂缝的气息特别敏锐，百年来不知道修补过多少连通异界的裂缝。

他从大鹏鸟上跳下，作为专业人士，一眼就看出这道空间裂缝是新产生的，甚至还没引来魔兽的入侵。

不过他在入口处发现了几枚脚印、拖拽的痕迹，以及发黑的血液，都让他眉头深皱。

竟有人赶在他们之前，穿过了这道裂缝去往异界。

地上留下的黑血——魔秦人的血液是黑色的。

画盟早有怀疑，阎鸿与魔秦勾结，可惜证据都随着三百年前的战争消失，没有实证。

如今，算有了！

林院长取出一只空盒，将沾在土上的黑血小心铲下，放入盒中封存。会让画盟进一步认证。

黑色的血，从空间裂口溢出的墨气，让顾青舟陷入沉思。这一刻，他想到了谢春风，想到了对方已经被他猜到的，不能让外人知晓的魔秦皇子身份。

他沉默了。

陶风云跟过来，视线全被裂缝吸引，伸手去触摸墨气，任由它们在五指上跳动，然后顽皮的将手上墨气吹灭。

这点程度的墨气，根本无法伤害一位画尊，甚至不能渗透进他随手布下的防护罩。

“对面是魔秦界。”陶风云得出结论道，他亲手验证过了。

相较于他的轻率行动，林画尊就谨慎多，根本没靠空间裂缝太近，免得被里面随时可能冲出来的东西碰撞。

“我要封印这道裂缝。”他严肃道。

没有人反对。

林画尊继续发话道：“吾祭出《女娲补天图》阻断空间连接，若有魔兽来袭，请诸位出手清理！”

得到答应，林画尊专心致志开启画作，半点分心不得。这时候，他所担心的魔兽来袭应验了。空间有了一丝波动，有东西疾如闪电，从裂缝里飞窜出来。

催画尊严阵以待，瞬间杀招祭出，从土中钻出藤蔓欲将魔兽绞杀，不过他遇上拆台的。

陶风云出手打断了他的招式。催时羽刚要再动手，看清那东西是什么，立刻收起了杀意。

“汪呜！”一只表情魔性的柴犬，吓得滋溜一下躲到顾青舟身后，被他的主人一把拎起来，抱在怀中。

“叶墨凡，你家的狗找到了！”陶风云笑道。

催画尊好奇地瞥了一眼，“是被秦无忌，绑架的，那条吗？”

顾青舟抓住狗脖子上的吊牌，手指摩挲狗牌上古朴的“秦”字，点点头道：“是这条没错了。”

真是意外之喜。

而林院长在众人逗狗时，封印好了空间裂缝，再一次成功挽救了斗图界。

他一转头，看见众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突然有了身为英雄的孤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