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自宛陵郡而来,途中生病,钱财一并用光,现在身上分文无有。”方庆隐老老实实回道。
“呸!好你个叫花子!”门卫乙忽然反目,怒道,“果然是找我们两个来打牙祭的!讨饭也不看看什么地方,招贤馆前也敢撒泼?”
话音落处,卫卒乙恼羞成怒,一抬脚,就将方庆隐踹将出去。
方庆隐不曾提防,正中腰眼,一跤跌滚下台阶,半晌儿爬不起来。
却是巧哩,正在此时,徐徐行来一乘四抬大轿,在招贤馆门前停将下来。从轿内慢条斯理地走出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官员,正是招贤馆的文监使何敬德。
两个门卫瞥见,慌忙上前,点头哈腰,口唤“大人”。
那何敬德只漠然地点了点头。
方庆隐见状,顿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走到何敬德跟前,恭敬鞠躬道:“小可方庆隐,读书已有十余载,听说皇帝陛下颁下了招贤榜,因此特来应招,万望大人成全。”
何敬德上下打量了方庆隐一番,见他衣衫褴褛,乞丐模样,即生鄙夷,但长街之上围观者甚多,因此不得不走一个过场。
于是,何敬德道:“你这个乞丐还真敢来应招啊!你既然自持有才,就随我入馆,写一篇文表,展示展示你胸中学问。”
“是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方庆隐受宠若惊,鸡啄米一般鞠躬不停。
“够了够了……随我进来吧。”何敬德风轻云淡地挥了挥手,朝招贤馆内走去。
方庆隐喜颠颠地随后进入了招贤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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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何敬德命心腹公仆取来文房四宝,放在了文案之上。
方庆隐满脸红光,好不兴奋,磨墨铺纸,奋笔疾书。
写它一张宣纸,就由心腹公仆取过,递给何敬德观看。
连写了十余张纸,用去一个多时辰,方庆隐便写出了一篇《治国十二疏》来。
果然文采飞扬,气势磅礴。
文采飞扬,譬如孔雀开屏,牡丹花开;气势磅礴,宛如天河倒流,奔泻千里。
何敬德一边观看,一边心惊肉跳,面色渐渐大变。
待方庆隐交付了最后一张宣纸,何敬德沉脸大喝道:“好你个叫花子啊,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
“大人:您……您这是何话?”方庆隐依旧沉浸在写书的喜悦之中,猛听此话,一片茫然。
“速给我滚蛋,不然拿你坐牢,要了你的小命!”何敬德喝罢,大袖一挥,即令府差将方庆隐轰将出去。
“大人!大人?大人……”方庆隐还准备询问两句哩。
“滚!滚!快滚蛋!”两名府差一个推,一个搡,间或踹上两脚,直将方庆隐往外赶去。
方庆隐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却早已被昏天黑地地撵出了招贤馆,而且又吃了一顿好拳脚,好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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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贤馆内,何敬德摸挲着墨迹未干的宣纸,不禁赞叹道:“好才气,好笔法!旁证博引,论叙有力。单凭这一篇文表、就可以为吾十三侄谋得一官半职了。”
说罢,何敬德用嘴吹干了墨迹,把那十余张宣纸全卷在一起,春风得意地直赴王宫而来,觐见李昪。
李昪乃是开国皇帝,十分英明,治理基业,求贤若渴,见有应招的文表呈上,急忙取表在手,一张一张地阅读起来。
只见那文表陈叙了办学、水利、理政、治军、富民、睦邻、施德等十二个细目,叙论精辟,神采飞扬,令人精神为之大振。
李昪仔细看罢,连连夸赞道:“好文采,好见识!此人实有佐帝之材呀!但于当今群雄逐鹿之时,我国国力弱小,却不敢强图啊。至于设办文教,兴修水利,与邻为善等疏目,倒是说得极好。何卿明日请他入宫,朕将委以一县之职,先让他磨砺一番,以图日后为我子孙所用。”
何敬德听说,慌忙伏地谢恩:“小臣替小侄谢过陛下。”
“此人竟是何卿的贤侄?何不早早荐来!真是天助我大业永固啊。”李昪惊喜不已,交口大赞。
何敬德心花怒放,舞蹈谢恩,然后垂首弓背退出宫去。
后来李昪果真采纳了方庆隐文表中的若干建议,例如:兴办文教、大修水利,友好睦邻、推崇道德等,使江南大治,衣冠楚楚,一跃而成为十国之强者,为后世史家所极力赞道,而李昪也被尊谥为光文肃武孝高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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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敬德成就了其侄的一份功名,不仅皇帝李昪被蒙在鼓里,而且方庆隐也毫无所知。
正所谓:屈贾谊于长沙,非无明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实是人生各自的际遇不同。像这类偷梁换柱,蔑视法度的事,历朝历代皆有,便是在清明世道,也是屡见不鲜,不幸今日落在了方庆隐的头上。
他原本准备依仗胸中学识求得一官半职,也好为国为民略尽士子之心,却不料竟然吃了唾喝欧打,被驱离了招贤馆,并且若不留神,还小命难保哩。
方庆隐一时万念俱灰,提心吊胆地在金陵城乞讨了几日,四处求生糊口,也照例被人以乞丐的身份轰了出去。
此夜,方庆隐躺在街角,饿得醒来,思来想去,居然就惦念起美娘的好来。
原来这人在落难时,极容易想起对自己最好的人,虽然鳌祥公对方庆隐也甚好,但那多是感激之情,而美娘的好,却是叫他倍感温暖的那种。
方庆隐怅然暗道:我如果回去,又恐别人笑话;我如果不回去,又实在没有立身之地。这一身报国济世之志却都枉费了岁月,倒还不如先回去,然后卖了老宅,再到别处谋生去,反正谭家庄是不好意思呆不下去了。
方庆隐拿定主意后,就一路餐风露宿地乞讨归来。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行有两月有余,方庆隐才回到了谭家庄。
时令已至隆冬,大雪纷飞,四野雪白。
趁着天擦黑时,方庆隐敲响了谭府大门。
门仆开门见是方庆隐一身落魄的归来,大吃一惊,忙报于鳌祥公。
鳌祥公急迎出门来,瞧见那番光景,惊得都呆了,忙脱下狐皮袍子披在方庆隐身上,携入府来,一边又吩咐热水酒菜招待。
方庆隐如见爹娘,放声大哭,叙说了经历。鳌祥公听说罢,虽是义愤填膺,但人生际遇如此,自然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方庆隐遂把心思想告诉了鳌祥公。鳌祥公知道劝阻不住,又送些银两,亦由他去。
方庆隐自幼习读四书五经,满腹经纶,却不谙谋生之道,及双亲逝去,孤孑一人,生计无着。如今又功名不成,落魄而归,愧立乡畿,准备远走他乡去也。
转眼旧历已尽,三阳开泰,恰逢阳春。
那座旧宅终究无人问津,方庆隐银两堪堪花光,反而又欠了美娘不少的酒钱。那来吃酒的客人多取笑于他:旧宅卖了去,可算祖业已败坏馨光;那读得万卷书毕竟又有什么用处?
唯有美娘真诚相待,依然如故,而且好似愈加疼惜他一般。方庆隐心中自然明白,便是不宜点透。
那日,方庆隐又来到美娘的酒坊里,赊账吃酒。才落座哩,就听见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一副副十分气愤的样子。
原来前几日,土地庙前来了个江湖棋士,自诩自摆下象棋残局来,不曾逢到敌手,愿以五比一之数来会对手。四面八方皆有来会的,竟无一人能敌,却又把比数翻成十比一了。而且谭公子公映亦吃了大败,遭了羞侮。那秃厮直道此地无人,明日则准备走了。
方庆隐聆耳听得明白,不由愤怒冲天,便问道:“那棋士现在何处?我倒要会会他去!”
有个叫王二的刚要答话,就见门外低头走进来一位五旬老者,肥矮,酒糟鼻,秃头上仅余几根银发,左肩上背着一副棋具和两把木叠小杌,右肩上挎一条布搭裢。
进得店来,老者就择了一个空位,放下物具,唤酒来吃。
却赶巧哩: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正是在土地庙前摆下象棋残局的那位老者!
王二觑见,即伏贴在方庆隐耳边嘀咕了一阵,退去。
方庆隐听得明白,大步流星地走到老者的桌对面,掇开长櫈,坐下身来道:“听说老人家棋艺精湛,会遍天下无敌手,小可倒想与你对弈两局。”
老者斜乜了一眼,就把桌子上的竹筷筒推到一旁,取棋具打开来,又将搭链内一小袋铜板和细碎银子尽数抖落在桌面,约有二三两。
“这是老夫在此处赢的银子,本是会友,无心带走。你只须五钱碎银,赢得一盘,就全数归你。”老者道。
“这……”方庆隐顿时露出尴尬,“你老怎么说这话,这象棋对弈本是雅事,又何必和银子挂钩在一起?”
“老夫就指望着摆棋式混口饭吃,谁有闲空和你说什么雅事。你有钱,老夫便和你对三局;没钱,你还是拉倒了吧。”老者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