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刀外行人不识得,江南的仵作却不可能不识得。此乃解剖刀,在这一行也是个新物件,是暮老几年前拿了一套到义庄验尸,渐渐流传开的。听闻这套刀具也是他女儿画图让铁匠打的,长柄,薄刃,刀柄有长有短,刀刃有圆有尖,剥皮割肉剔骨,那叫一个锋利!比老仵作行的凿子钝刀好用得多。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者为大,除非有官令或者苦主允许,死者尸身上是不能动刀的,因此这套刀具用到的情况很少,流传并不如那口罩广。但身为仵作,大多人对这套刀具爱不释手,尽管用到的情况极少,也有不少人私下里打一套回去收藏的。
但除了仵作,见到这套刀具的人极少。这少年手中既然有,那他很有可能是仵作,难怪他敢晚上来义庄。
“我爹是怎么死的?”少年没答他,只重复刚才的问题。
老头儿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话,“你爹?你说暮老?只听说暮老有个女儿,没听说他有儿子啊……”
“不想死,就别东拉西扯。”少年手中薄刀一横,月色映着刀光,刀光里目色森凉。
老头儿望着那刀光,非但不怕,反而来了脾气,眼一瞪,声音一提,“怎么死的,怎么死的,你是仵作你问我?尸身浑身青紫,瞎子都看得出来是毒死的!你问我?”
这小子看着气势吓人,其实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他若真想杀他,从刚才到现在,那刀不会一直留在他喉前三寸,一寸未近。
“我知道是毒死的,我是问你,可知道是谁毒死的。”少年的声音异常平静,一字一句却如吐寒冰。
爹尸身已开始腐败,以六月江南的气候,过世已有四五日,尸斑已初现浅绿,与尸身颜色几近相融,仅凭尸斑颜色已难以判断是中何毒身亡。但她在尸身前跪了那一会儿,曾闻见淡淡的苦杏仁味,怀疑是******中毒。
古代毒素萃取技术很不纯熟,毒物大多从动植物身上而来,而含有******的植物最容易找到的便是木薯和苦杏仁。但这两种食物要大量食用或者食用了未经处理的才会中毒,爹身为仵作,略通毒理,不可能大量食用这两种食物。
既然不是吃饭时贪食导致的中毒,那便是有人下毒。
还是那句话,古代毒素萃取技术很不纯熟,能有本事将******提取出来的人,定是制毒高手。而手中能有这等毒的人,非富即贵!
爹是被人毒杀的,凶手极有可能是权贵。
她要知道,此人是谁!
“前段日子,汴河城发了什么大案,要我爹前来验尸?”暮青望着那驼背的瘦老头儿,换了个问题。
他不过是个义庄的守门人,问他凶手是谁,他未必知道。但城中出了什么案子,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哪知道?”没想到,老头儿竟摇了头,“我不过是个守门的,刺史府衙的案子哪轮得到我这把老骨头过问?”
暮青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地上的白灯笼照着她的侧脸,将那暗沉发黄的肤色映得雪白,仿佛比地上的尸身还没有温度。
老头儿目光闪了闪,往后退了退,板起脸来道:“你这小子,怎不信人?若能给刺史府衙办差,还用得着在这义庄里看尸守门?干这行当的,哪个不是家贫落魄的?”
暮青不接话,手中刀刃雪白,黑暗里忽然刺风破雪而来,雪光扎得人眼疼。
刀逼近,一寸!
她是不信,她只信这一行的一句格言——死人的身体不会说谎,活人的表情不会说谎。
在她的前世,有一门在科学界里还很新,却被各国安全局和刑侦机构重视的学科,叫微表情心理学。
所谓微表情,即人的细微表情,细微到转瞬即逝,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通常难以捕捉到。但正是这些难以捕捉到的表情,通常会泄露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能够辨识这些表情,看穿人内心真实想法的专家,被称为微表情心理学家,也有个更贴切的名字——读心专家。
在暮青前世,各国安全局和刑侦部门都聘有微表情专家,专门用来辨别间谍和擅长说谎的罪犯。国际上,微表情心理学家并不多,暮青恰是其中之一。正因为跨学科的科学家很难得,她才会一归国便被特聘至国家保卫系统。
这世上,有本事在她面前说谎的人,还没生出来!
她确定这老头儿在说谎,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这世上固然有不怕死的人,但没有人会在面对死亡威胁时不紧张,再善于掩饰的人也会有细微的表情流露。这老头儿的表情却过于严肃,连紧张都被压抑在了严肃的外表下。
人只有在出于抗拒心理的时候,才会减少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所以撒谎的人往往会比平时严肃。
若从常理上推断,这年头百姓闲余生活颇乏味,一旦有案子发生,茶余饭后定会四处传扬。刺史府的案子虽轮不到这老头儿过问,但他不可能什么都没听到,且他在义庄守门,接触州衙的官差,有消息定会比外头百姓知道得快,且可靠得多。
“这案子,刺史府口风极严,来义庄的衙役嘴巴紧得活似透露一个字儿就要掉脑袋!不信你去街上打听打听,城中一点风声都没有,这案子……诡着!”老头儿盯住暮青手中的刀,似被那刀光晃着,浑浊的眼里瞳缩了缩,眨了眨眼。
那刀光忽然又向前一刺!
再逼近,一寸!
瞳孔缩小,眨眼频率增高,他还是在说谎!
老头儿一惊,看了眼少年拿刀相逼的手,嗓门陡然一提,怒道:“好,好!那你一刀杀了我这把老骨头得了!”
话音落,刀光起,夜风吹过厅堂,风有些冷,喉前有些凉。
老头儿两眼发了直,怒容瞬间僵硬,这小子……来真的?!
暮青不想伤这老人,但他分明知道爹被害死的内情,却有意隐瞒,她不敢保证面对他,她的冷静能再维持多久。
爹死了,她验看尸身、初断死因、锁定凶手范围,已经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冷静。她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为爹做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