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大圣皇帝,这是李显在即位之时亲自给武曌上的尊号,而此时此刻,那个安详躺在金丝楠木棺里的女人,却是褪去了曾经所有的光环,转而恢复了自己早年的名头。
改帝号为后,且以皇后身份与高宗合葬乾陵。这是武曌临终时的遗命。而不管和自己的母亲在生前有多少难堪和龃龉,李显都不会不答应这无关痛痒的请求。是以,他改其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后,罢朝三日,举国哀悼,还亲跪灵前送了武曌最后一程,赢得了所有人的称赞和吹捧。
而桃夭一身白色的粗布麻衣,静静地跪在一群哀哀哭泣的女眷之中,低垂着的双眸通红,更显得那张素颜雪一样的白皙,倒是很有几分伤心的模样。可事实上,她只是用了红芙专门调配的刺鼻香料,让自己有了那么点翻涌的泪意而已,真正有多难过,却是不见得的。武曌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便是放在民间,那也是实打实的喜丧,更何况她的一生何等波澜壮阔,便是寻常女子拍马几辈子都赶不上,最后离开也算是再无遗憾,堪堪够了断一切因果了。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一个心怀天下、无愧于百姓的主君,可对于她的家人来说,她却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母亲和长辈。就连桃夭自己,都无法昧着良心说她对武曌全无怨怪。毕竟,如果不是这位曾祖母最初的猜疑,她压根儿就不会成为那么多人眼中的目标而出现在这里。她原本,是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简单生活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除了武曌留下的那一旨密诏,什么都不剩。
很显然,怀着同样复杂心思的,并不止桃夭一个。所以,即便此时哀声四起,灵前的众人也大多是面色古怪、神情扭曲的。好在宫中之人都是天生的戏子,借着帕子的遮掩和各种外物的辅助,倒也一个个哭得似模似样,生生营造出了一派孝子贤孙的景象,直看得桃夭兀自唏嘘不已。
“怎么,入宫这么久,还是没习惯这里的虚情假意么?”一道低语之声在耳畔幽幽响起,引得桃夭下意识地侧转了半边脸去看,却原来是一身缟素的太平公主。
“公主殿下,您怎么……”桃夭难掩眸中的惊讶之色。因为半个时辰之前,跪在最前面的太平公主就由于悲痛过度而晕厥了过去,此时正该在偏殿休息才是,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出现在了这里,还一脸无事地跪在了自己身边呢?
“那对母女实在是太碍人眼了,我没那个耐性和她们在一处。”并没有看她,太平公主的嘴唇甚至都没怎么蠕动,那低沉却沉稳的嗓音就穿破周遭的喧嚣,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桃夭的耳中:“这里不方便说话,一会儿你寻个机会来偏殿见我。”说着,她也不等桃夭回应,不动声色地就起身混入了边上的宫人队伍里,很快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也亏得自己如今的身份过于尴尬,所以被安排跪在了最角落的位置,再加上大丧之时,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白衣白裙,连发式装束都相差无几,否则她这么一番动静,怕是再小心也会惹来注意的吧。桃夭无奈地叹了一声,却是斜瞥了一眼正在人群最前方痛哭失声的韦氏和安乐公主。眼看着她们都沉浸在自己扮演的角色中无法自拔,根本就无暇顾及其他之时,她才瞅准机会找了个空档,趁着宫人进来添香的当口,也学着太平公主的样子偷溜了出去。
“呼——”才避到一处无人的转角,桃夭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大殿里的人太多,香烛燃烧的气味又太过浓烈,两下相碰,弄得里面着实憋闷,再不借机出来透透气,她恐怕才要真正晕厥在里头。太平公主此举,竟是少见的及时雨了。
“你这是要去见她么?”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冷不防地在身后响起,桃夭瞬间寒毛倒竖,转身的同时直退出去好几步才将将站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原来是高仙芝,黑色的劲装外披了一层白色孝衣,看起来和宫中的寻常护卫无异。
“怀瑾哥哥。”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桃夭的声音里还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她实在是有些被吓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听说高叔叔已经出宫去了啊。”
“上次一别之后就再没能见着你了,不太放心,所以特意多留了一会儿。”高仙芝的黑眸深沉得看不到底,许是近来在军中磨练太多的缘故,他和以前相比,身上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气息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却是森冷如刀的铁血阴寒。虽然他在桃夭面前刻意收敛了不少,可到底给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了。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他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对不起夭儿,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事儿,我只是一时没防备,有点意外。”嘴角扯起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桃夭想着他刚才的问题,唇边的笑容就更淡了:“公主殿下因为太过伤痛而昏倒了,我去看看罢了,并没有什么。”
察觉到她话语间的冷淡和疏远,高仙芝握着她胳膊的手下意识地一紧,解释的话已然脱口而出:“夭儿,我没有要盯着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担心你会受到伤害。”
太平公主是何许人也,那是从小就在锦绣绮罗堆里滚打出来的大阴谋家,在她那里,何曾有过半分真心和诚意。他不过是害怕旧事重演,害怕桃夭会再一次被当作工具,害怕她在无声的倾轧中就此湮灭,所以才拼了命地不想让她离那些人太近。可是,就上一次的情形来看,夭儿显然是误会了,他回去思量了很久,还是始终放不下心,所以才会借着这个机会冒险潜入,等着跟她说个明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