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皎耍了个心眼, 他知道提醒决定权在徐阁老手里, 会让燕王十分不爽, 所以故意这么提醒。
在川贵地区给土人办学,只需要拨银几万两,哪怕师资力量雄厚点, 最多十几万两,这可比每年镇守川贵花费的军费省多了。
徐阁老虽然算不得一心为民的好官,倒也不至于故意跟老百姓作对,他这类高官, 遵行的办事宗旨是“公私两便”,对于办学这种两全其美的提议,他多半是会采纳的。
但是这老家伙背后往死里说韩皎坏话挑拨离间,此仇不报非君子, 韩皎好不容易与燕王单独会面,能捅一刀是一刀, 争取让燕王上位后就迫不及待踹开徐阁老。
但是捅刀程度还是要把握好,毕竟燕王现在是个铁头娃,太过不爽的话,直接踹开徐阁老可就完蛋了。
韩皎敷衍地劝慰道:“徐阁老阅历远胜微臣,不论做出何种决定, 皆是为殿下安危着想。”
燕王冷哼一声, 依旧神色不满:“徐阁老的阅历,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遵祖制去办, 出了岔子也没人能怪罪他,只想着跟父皇耗时间,好让我无功无过的登上储君之位。”
韩皎一时无言以对,虽然对徐阁老这种和稀泥的行政态度不赞同,但听燕王这一说,居然有点明白徐阁老的苦衷了。
可不就是为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嘛。
储君之位不能一直空着,换了以前的朝代,燕王没成年,就该当上太子了,但大楚的祖制有一条有别于其他朝代的要求——嗣君需要有战功在身,才能受封太子。
楚太.祖是从外族手里夺回江山的,而外族入主前的汉人朝代,因为不重视军事实力,在经济实力遥遥领先的情况下,被外族灭了,所以大楚开国之初,就明文规定:太子受封前,需建立军功。
大小军功不论,为的是警醒历代君王重视军事实力。
到了燕王这一代,这条祖制已经成了走过场的规矩了。
理论上,军功并不难建,虽然北边鞑子难打些,可南边倭寇一直被楚军吊打,燕王想立军功,去东南沿海地区名将军队里,围观一战就完事了。
问题在于,边防事物,皇帝交给李阁老把关,抗击南倭北虏的将领,都是李阁老的人,谁知道他会不会让燕王参战的军队动手脚?
所以这个边防军权的问题,徐阁老一直在全力争取,得把将领安插得万无一失,才能让燕王去走这个过场。
然而,大楚现任皇帝是个权术高手,他不可能让燕王党顺利铺路。
别说韩皎知道老皇帝想把皇位传给谢夺,就算皇帝真想把皇位安安分分传给嫡长子燕王,也不可能现在就完全纵容储君势力壮大。
天家父子的关系向来很微妙,皇帝对付文臣集团,都要扶一派打一派,还得安排宦官集团替自己跟文官拔河,又怎会纵容“替补皇帝”毫无束缚的发展壮大?
李渊武则天赵匡胤一堆前车之鉴摆在那儿,哪怕嫡长子是皇帝最爱的小宝贝谢夺,估计都要经常被敲打,更不用说跟皇帝政见相左的燕王了。
所以,目前这个阶段,徐阁老不敢冒进,他想拖一拖时间,等皇帝对燕王的敌对情绪减弱了,再谋划建功之事,否则皇帝肯定会示意李阁老想方设法使绊子。
但韩皎知道,徐阁老是等不到这一天的,他低估了皇帝对燕王的不认同,只有端王和翎王完全放弃储君之位,才能让皇帝死心。
嫡庶之分,比长幼之分严格得多,皇后总共就这三个儿子,有两个弃权,太子之位就只能给燕王了。
韩皎目前的计划就是想让端王弃权,继而避免大boss黑化,一箭双雕。
“徐阁老这么做有他的道理。”韩皎决定开始自己的谋划,先试探一下燕王对端王的态度:“他老人家一直再同李阁老较劲,说到底,是在替您抵挡端王的野心。”
燕王闻言苦笑一声:“端王的野心……端王有什么野心?那是李阁老的野心。”
韩皎眼睛一亮,继续引导道:“端王对储君之位没有野心吗?”
“没有,他有野心也是想成为皇家园艺师那类野心,小时候想干手艺活,大了想种花种草。”燕王说完这话,自己都哭笑不得:“惭愧,我七弟醉心花草,九弟沉迷蹴鞠,只有我一心造福万民,父皇偏偏看不上我。”
韩皎:“……”
燕王对自己的处境还挺清晰的。
“既然端王醉心花草,无心争储。”韩皎进一步试探:“是否能设法让他摆脱端王党的束缚?”
燕王摇头叹道:“束缚他的是李阁老,李阁老是他的老师,说什么他听什么。”
韩皎当即道:“您是他的亲哥哥,同他一起长大,难道兄弟之间的情谊,还不及陪伴他不足十年的李阁老?”
燕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垂眸看着茶碗,沉声道:“帝王之家,多的是反目成仇的兄弟,我跟谁去谈兄弟情谊?”
韩皎看出他情绪不悦,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这个话题,引导燕王回忆儿时的情谊:“您与七皇子从前在宫里没有来往吗?”
燕王呆滞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一道光泽,脑中浮现儿时偷偷去八局给老七搜刮材料的时光。
有一次,老七想制造一种机械,需要各种齿轮榫卯精密组合,加起来七百多个零散部件。
燕王求爷爷告奶奶,让八局的工匠放下公务,先帮着老七打磨零件,整整八天才把零件备齐了,接下来的拼装就更加费力了,却只能由老七一人完成。
老七在做出成品前,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想制造什么,他拿到零件后,就开始组装和不断的改装校准。
“你手指都磨出茧子了。”那时候,年幼的燕王盘腿坐在老七身边看他做手工活,眼睛都看酸了,老七却全无疲惫之态,跟往常一样,做手工时不搭理旁人。
燕王只好随他去了。
半个月过后的傍晚,燕王正在寝宫看书,一个小猴子似的身影忽然撞开珠帘,冲进他偏殿,满脸兴奋地把一对木制机械和滑轨组装架,搁在卧室角落的瑶琴之上。
“老七?”燕王放下书本走过去,好奇地打量那对木制机械,看起来就像是一双修长的手:“这就是你要做的新玩意?”
谢修做了个噤声手势,激动地抖着手,迅速转动机械手边缘的机关,而后抬眼迫不及待注视着六哥的反应。
他松开手,机械手内的齿轮快速转动,随着支架来回滑动,指节也灵动地开始拨转琴弦,竟然弹奏出燕王最喜爱的一首乐曲!
虽然音调毫无真人弹奏时那种婉转灵动之感,却与谢修呆呼呼的木讷性子十分相似,燕王简直觉得是七弟亲手再给自己弹奏乐曲。
“你废了半个月力气,就是在做这双木头手?”年幼的燕王不太懂得含蓄,毫不客气地批评傻弟弟:“谈得还不如乐坊的琴师,你看你,眼睛都红了,到底折腾了多久没睡?不累吗?”
谢修看着正在弹奏瑶琴的木头手,欣喜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燕王笑了:“这是何意?究竟累是不累?”
谢修傻乎乎地回答:“累了就睡,一躺下,想到它给六哥弹琴的样子,又不累了,继续调整,停不下来。”
燕王闻言心疼起来,抬手一拧老七耳朵,教训道:“你这小傻蛋,以后不要给哥做东西了。”
闻言,谢修低头看向自己做的木头手,紧张地喃喃:“六哥不喜欢!六哥不喜欢!六哥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年幼的燕王争辩道:“哥是不想看你眼睛发红,一手的茧子。”
谢修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六哥喜欢?它可以哄六哥入眠。”
燕王这才低头,认真审视那对弹琴的木头手,忽然噗嗤笑起来:“这东西悬在琴上,有一点吓人,哥都要吓得睡不着了。”
谢修茫然道:“为什么?”
燕王被弟弟傻乎乎地表情逗得哈哈大笑:“如果想成是老七在弹奏乐曲,倒是不吓人了哈哈哈哈哈!”
谢修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小傻蛋?哥在笑你啊哈哈哈哈!”
“因为六哥在笑哈哈哈哈哈哈!”
……
驱散脑中心酸的回忆,燕王嗓音低哑地回答:“我跟他从来没有来往,老七跟兄弟们都不亲近。”
韩皎一愣,不知道燕王为什么撒谎。
谢靖说燕王小时候非常袒护包容谢修,很有哥哥的样子,连谢夺跟谢修斗嘴的时候,燕王都护着谢修。
为什么他现在故意说自己从未跟谢修来往?
是怕韩皎得知他打过谢修吗?
想修复他们兄弟俩的裂痕,必须要说服燕王全力配合,可看他现在的神色,似乎很抗拒老七。
“亲兄弟住在宫里哪能全无来往呢?”韩皎道:“年幼时偶尔有些龃龉,哥俩闹些脾气也是常有的,臣跟家中年幼的弟弟还偶尔闹脾气呢。”
燕王点点头,显然不想继续谈论此事。
韩皎近期面见燕王的机会不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臣已经听八皇子说了,您儿时最为袒护端王,甚至为了端王跟其他兄弟动手,因此被皇上惩罚。”
燕王仍旧面无表情盯着茶碗,脑中却浮现起年幼时那个晌午……
兄弟几个在一处用膳,老四嘲笑埋头进食的老七用鼻孔吃饭,还抓起排骨往老七鼻子里塞,。
就是那次,燕王第一次对兄弟动手,猛然将饭碗盖在了老四脸上。
“别听老八瞎说。”燕王沉声否认:“谈这事作甚?扫兴。”
“八皇子怎会拿这种事玩笑?”韩皎急道:“殿下,臣知道您从前与端王关系亲厚,为何如今形同陌路?”
燕王忽然面露怒色:“我怎会跟老七关系亲厚!简直是笑话!今日若无其他要事商议,先生就请回罢,本王也该回府了。”
“殿下……”韩皎猛然站起身,绕过八仙桌,对燕王深深一揖:“您一定明白臣提及此事的用意,与其依仗徐阁老跟李阁老抗衡,为何不釜底抽薪,恢复您与端王的情谊呢?”
燕王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呆愣愣看着韩皎。
许久他张口缓慢地开口:“为何不恢复……我跟他的情谊?这问题你应该去问端王殿下,问我有什么用?”他干笑两声,陡然低吼道:“我又不是老七那个白眼狼!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韩皎惊得抬起头,竟发现燕王眼里有泪光闪动。
“你不了解我七弟……”燕王压抑心中的委屈,哑声道:“那小子……那小子根本不是个东西,翻脸如翻书,我……我为了他,把二哥、四哥和五哥都得罪透了,他现在……现在却去跟二哥他们联手对付我,就因为……”燕王满面绝望:“就因为我拦着不让他扒母后的衣服。”
“我真没有打他……”燕王双唇颤抖着呢喃:“他们都说是我把他打傻了,可我只是把他按在地上……父皇也说我不配当哥哥……他们说我欺凌乳母过世的弟弟……老二老四都能指着我鼻子骂我不是东西……老七……就是个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 铁头娃老六:小白眼狼花半个月做那双手一定只是为了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