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没怎么犹豫, 直接跟他约在东山路见面。
挂断电话, 她去厨房跟赵莉说要出门见男朋友,赵莉一手叉腰, 一手指向装了两人份米饭的电饭锅, 没好气地问:“你专程跑回来耍我?”
“你可以叫郑叔叔来共享晚餐。”林晚上前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闷声说, “他听起来心情很糟,我不能不去。”
赵莉心里不太舒畅。
倒不是说她要妨碍林晚交男朋友,但在晚餐时间把女孩从家里叫出去,的确显得比较冒失。别管这位素未谋面的男人在外面有多厉害,在她眼里终究都是晚辈, 是个需要长辈指点一二的小朋友。
她从不相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歪理邪说, 可这女儿还没嫁出去,自己就变成自来水哗哗往外流, 做母亲的难免会感到介意。
赵莉挣开女儿的怀抱,扬起下巴问:“有什么事不能叫他到家里来?”
“恐怕不能。事情太复杂,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以后慢慢跟你解释。”林晚没浪费时间跟妈妈腻歪,嘴里一边说着话, 脚步一边往玄关迈去。
赵莉追出厨房叫住她,难得摆出严肃的面孔:“林晚,下不为例。不管你现在谈恋爱也好,将来结婚也好, 我都不希望你为一个男人神魂颠倒放弃自我。”
林晚正在弯腰系鞋扣,听完后怔了怔,怀疑她妈可能把周衍川当作了那种精神操控女朋友的社会渣滓。
她穿好鞋子,直起腰转过身,在夕阳的余晖里望了过来。橙红色的光线把她的眼睛衬得分外明亮,有种天塌下来也无法改变她所思所想的飒爽感:“放心吧,谁敢洗脑我,我第一个废了他。”
有她这句话做担保,赵莉总算放心了些,认为大概是真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想了想只多补充了一句:“不要着急上床!”
林晚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从玄关摔到走廊。
“知道了!”
她恼羞成怒地回道。
林晚出门前想得很周到。
她想周衍川肯定在伯父家遇到过分的苛责,情绪或许会比平时失控,这种情况显然不适合继续待在公共场合,任由过往的行人看笑话。
于是她把见面地点定在了东山路的小洋房,关上院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万一周衍川真的想崩溃发泄,她绝对不会把他的失态当作笑话来看待。
结果等她火急火燎赶到东山路那条巷口,一眼看见周衍川站在路边的身影时,却差点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他可能就是想见她而已,因为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异常。
周六傍晚的东山路,人群熙熙攘攘。
道路两旁的网红店都亮起招牌,在灯火通明的夜色中,拼凑出满街文艺清新的格调。
他穿了件宽松的t恤,底下是条款式利落的黑色束脚运动裤,由于腿长傲人,因此露出一小段瘦削白净的脚踝。
身后就是一面花里胡哨的涂鸦墙,周遭也是闹哄哄的,唯独他一人站在喧嚣红尘里,像棵挺拔干净的树。
几个路过的女孩频频回首,猜测他在等女朋友或者独自一人。
林晚关上车门过去,那些女孩脸上写满羡慕。
她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到周衍川身边,仔细观察他的模样。
不像发生过肢体冲突的样子,别的都还好,就是离得近了,能看出眼神有点颓,提不起什么精神。
周衍川看着她:“不好意思,就是突然想见你。”
嗓音在夏夜里显得过分低沉,明显心情不佳。
“没关系,我也想见你。”林晚与他在人声鼎沸的长街拥抱了一下,“去我家吧。”
自从上回闹过白蚁后,林晚就没回这边住过。
每周赵莉会叫家政阿姨定期过来打扫,家里还算整洁,院子中几株紫薇开得正好,细小的花瓣被昨天那场暴雨打下来散落到地上,自有一番凌乱的美感。
冰箱里空空如也,林晚也省了拿东西招待客人的流程,把空调打开后,便直接和他坐进沙发里。
沙发不大,又或是她特意坐得近,两人的手臂与膝盖都碰到了一起,往彼此身上传递皮肤的温度。
“你饿不饿?”林晚问,“可以叫外卖送来。”
周衍川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说:“嗯,你看着点吧。”
林晚没有急于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拿出手机在外卖app上选餐厅。
东山路一带的餐厅可谓琳琅满目,想吃哪种菜式都有十几家可供挑选,她慢吞吞地滑动屏幕,思考除了正餐以外,要不要再选点让人心情愉快的甜点。
“想吃双皮奶吗?或者港式班戟?”
“都行。”
“那我各点一份,可以分着吃。”她在屏幕上戳了几下,“哎,糯米糍也不错呢,你稍等下,我想想到底点什么。”
周衍川垂下眼,看她不断往甜品店的购物车里勾选,就这么两三分钟的工夫,估计挑了能有七八样。他看了她一会儿,拿过手机将她心不在焉多选的几样甜品都删掉,按下提交订单。
林晚意识到,她杂乱无章的心绪全被看穿了。
于是只好把手机拿回来,付完款就转去看正餐,顺便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
林晚看他一眼。
周衍川回望着她:“真没有,他们欺负不了我。”
离周源晖自杀已经过去太久,周衍川早已不是寄人篱下的单薄少年。
论财势与地位,昔日的长辈早已无法与他相抗衡,论身形与力量,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也根本无需惧怕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至于这些年只敢以恐吓信的方式威胁他。
面对面的时候,现在的他们在周衍川面前,其实并没有太多胜算。
要不是他顾念旧情一再忍让,光凭持续不断的骚扰,就足够让夫妻二人年年去派出所报道。
林晚放下手机,沉默了一阵才说:“可他们肯定没有好好跟你说话,而且你心里不会好受。别说自己习惯了,习惯不代表理应承受。”
“……嗯。”
周衍川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对他们说那样的话。”
“什么话?”
“告诉他们再有下次我会报警,说我认识很好的律师,就算他们不用坐牢,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林晚皱了下眉,她几乎可以想像那对老人听见这些之后,会骂他什么。
仗势欺人、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周衍川靠着沙发,仰头看向天花板。
这幢洋房建成近百年,林晚搬来后重新修葺过一次,但依旧保留了原有的乌黑色木梁。院子里静悄悄的,无声将黑夜与木梁糅合到一起,连带着一身黑衣黑裤的周衍川,好像也在慢慢融入到昏暗里。
林晚想起进来时忘记开灯,她在逐渐黯淡的光线里望着他,隐约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周衍川几乎可以算作大获全胜,两位老人的谩骂在她的观念里,不过是气急败坏之下的宣泄而已,理应伤不到现在的他。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对别人的评价看得很淡。
巷子里的流浪猫跃下院墙,踩翻邻居家的几个花盆,一阵咣啷咣啷的嘈杂声响起,又伴随着邻居无可奈何的笑骂声消失。
周衍川闭上眼,缓声说:“我找到了堂哥的遗书。”
林晚神经一颤,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眼中满是错愕。
她是初三暑假结束后,才从附中老师那里得知周源晖自杀了。当时这事始终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加上周源晖并没有在房间里留下遗书,更让他的死因变得扑朔迷离。
哪怕林晚自己,也是在认识周衍川之后,才大致确信他是因为压力过大导致了抑郁。
这些年以来,周源晖的父母会把所有罪责全推给周衍川,也有这一层原因在。
或许是某种逃避的心理作祟,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失,又急切需要一个替罪羊来为儿子的死亡负责,周衍川便自然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但是现在,那封迟到多年的遗书,将一切真相尽数揭开。
周衍川仍旧闭着眼:“堂哥死后,我从伯父家搬走……你理解成被赶出去也行,反正当时很匆忙,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带走。”
“他们还给你留着?”林晚觉得不太可能。
事实上也的确不可能。
周衍川住过的卧室早就被清得一干二净,但他以前那间卧室比较小,有些放不下的、不太常用的东西就放在周源晖的卧室里。
儿子死后,夫妻两人始终将卧室保持着他离开那天的样子,从来没有动过。
周衍川的那些杂物,反倒阴差阳错地被留了下来。
他们这回是彻底闹翻,伯父伯母得知儿子的房间里还有他的东西,二话不说就叫他全部拿走,仿佛他用过的东西带着令人憎恨的病毒,会污染他们心中最后的净土。
周衍川久违地走进曾经熟悉的卧室,在书架最厚的那本侦探小说的书脊上,发现了一段摩斯电码。
他记得清楚,周源晖平时很喜欢研究这些,某年春节还拉着他们玩过以此为主题的桌游。
伯父伯母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但那天或许心情还不错,勉为其难地陪他们玩了一个通宵。
摩斯电码指向的物件,是放置在书架顶层的一架航母模型。
周衍川把模型取下来,打开扣得并不严实的底座,在里面发现了尘封多年的遗书。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看,而是选择把遗书拿了出去,然后返回卧室继续整理属于自己的东西。
几分钟后,客厅里爆发出仿佛野兽泣血的凄厉哭声。
周源晖把一切都写得清楚,他为何抑郁、为何崩溃、为何走上绝路,一字一句都将矛头对准了父母。遗书的第二页,他不知怀抱何种心情,用略带嘲讽的文字写下了人生最后的绝笔。
【我会把遗书藏起来,但不会太难找。如果有谁关心过我真正喜欢什么,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如果没有,那我选择离开就是最好的解脱,因为你们根本不是真的爱我。
不过我猜,发现它的人应该是衍川。
对不起啊,弟弟。】
想必会有人认为这种方式太过幼稚,竟然拿自己的生命跟父母赌气。
然而林晚听完之后,却只觉得整颗心脏都陷进了灌满悲哀的沼泽里。
她俯下身,双手捂住脸,消沉又失落地想,她明白周衍川为何那么难受了。
那些枪林弹雨早已无法让他痛苦。
只有温柔与善良才会。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林晚在自己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忽然有些恼怒地想……
明明她是出来安慰周衍川的,怎么她倒先哭了起来。
完了,爱妃以后会小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