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坛酒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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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思来想去还是想有点小疙瘩,梦里说他是西夏贵公子,说陈烟雨是如今贵为九五的女儿。皇帝的女儿,娘咧,那不是公主?

虽然说陈烟雨的容貌确实可以担当。但自己是贵公子?徐江南瞅了瞅自己如今仅有的一套完整衣衫,自嘲地笑笑,“我这是贵公子的做派?那天下就没有难民了吧。”还有那个逢年过节见到自己杀鸡,就惊叫一声躲在屋里不出来的小烟雨,她能拿着匕首在自己胸前捅上一刀?太他娘的乱扯了吧。

徐江南晃了晃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弃开来。

其实他想去小时候偷学剑法的清莲峰桃花观问问那个解签道士,他懂解签,应该是懂解梦的吧。就怕碰见那个倒骑山羊的牛鼻子。毕竟前几天还送了壶假酒上去。但这些又不能和先生、陈烟雨说,先生听了估计也是笑着当做没听过,而小烟雨听了怕又要心生乱想了。当年牛鼻子老道说她是个母仪天下的命,第二日怎么说都要用丝巾蒙面才肯出门。

想到这里,徐江南又愁眉苦脸起来。

———

清莲峰桃花观后山的竹林里,被徐江南念叨许久的牛鼻子老道士正在一个竹屋里同人“分享”那壶被徐江南掺了水的杏花酒。

而坐在老道士对面一人下双子有着清俊面容的竟是李先生,李闲秋。

牛鼻子老道士以光着一只脚踩在竹椅上的不雅姿势坐着,一只手抠着脚丫,另一只手抓着桌子上的佳肴,胡乱地塞进嘴里,好不容易咀嚼完了。再一杯清酒下肚,这才舒坦的呼出一口浊气。

吃饱喝足之后的老道士打了个饱嗝,这才心满意足。随后又闻了闻开始抠了脚丫的手指,自家估计也觉得气味有些古怪,嫌弃的神色一闪而过,像是自言自语问道:“你说徐暄这小子,人品倒还可以。怎么到了徐江南这里,就直下三千尺,酒里掺水这样暴殄天物的混账事也做的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混账事不好言明,只是现在想起那婆娘凶残的面容,肚子里还是一阵翻山倒海。

眼见李先生还是沉默不语自顾自地下着棋,老道士也不生气。他瞧了一眼这个容颜清俊原本可以成为自己妹婿的男子,也是暗自为自家妹子轻叹一声,为了赌一口气,何必呢。

说起来他同李闲秋几乎同岁,他仅仅是大上几个月份,而如今容颜上却是云泥之别,他看起来像是枯槁老叟,半只脚踏入棺材了,而李闲秋看起来依旧潇洒,双眼清明,若是江南道再走一圈,说不定又有多少妙龄女子寻死觅活。

老道士想起当年初长成有副花容月貌的小妹。当年诗文清谈风渐起,各路才子白衣都想着一展满腹经纶,名动世间。他家本也是个广陵有些名头的名门士族,为了提升名望,也会散些钱财请上几位诗林文豪,广宴各路士子。而他妹子则是那时见到四处求学的年轻李闲秋,见到那会倜傥非凡,文采风流对上城里最为博学的夫子,也是一副不落下风,滔滔不绝潇洒模样,就连当时广陵最为出名的林大家对他都是青眼相看,暗慕不已。

她便借着添酒之际在他手里塞了写有娟秀字迹的丝绸。人约黄昏后,作为小妹的兄长,对她也是溺爱,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持眼乐见其成的态度。事后只是调笑提醒小妹如今私定终身还是早了点。在她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挥拳动作中哈哈大笑离去。

再后来面前的男子以功名未得,名声未起让她等两年。信誓旦旦说城外桃花再开两载,他定然游学归来娶她为妻。他本意是取得功名风风光光八抬大轿让她入李家门楣。可是她会错了意,听过太多悲情戏里才子一去不归的故事,误以为他同那些戏子演的一样不愿娶她,用此为借口摆脱她而已。眼神凄惨嗯了一声。他见她神色低落,以为是离别在即的失落而已,好生安慰良久便背负书籍离开。

三载后,他凭借一篇万字赋,惊艳大江南北,通篇以百姓为基。起头便是,“九千里钟鼎山河。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

以劝天下君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结束。

文中势如江河,又如黑蚁连贯全文,常有惊世之言,如附龙神。也正是这篇文章,被世人称作先生,达者为先,世人为后。

名动天下之后,他还念着那个为他素手研磨的纤美女子,急急忙忙赶回江南道。

到了初见的城,却得知她被选为秀女,奉旨即刻赴金陵。

越国末代皇帝的荒淫无道早已是众人皆知。在越国灭亡之际,生性渔色的天子竟然还念叨着那夜在广陵城上一舞倾天下的仙子。

他也知道她就如此赴金陵,那不是羊入虎口?于是他在城外北淮河去金陵的必经之处大杀四方。那些只会耀武扬威狐假虎威的官兵瞬间血流成。他在四散奔逃的秀女中找到她,让她跟他走。

她站在那里像是孤立无援的狸猫一般,面容凄惨地回头看了眼家的地方,红着眼,噙着泪。走?她能跟他走到哪里去?她走了,家里亲人怎么办?天子可是出了名的嗜杀。

她撕心裂肺咬牙切齿说他混账,说好的两载,为什么要失约,又为什么要回来!随后她又从衣袖里掏出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笑靥如花,喃喃自语道这匕首原本是用来自尽的,你来了,便先送给你。

说完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气力,用尽这辈子所有的笑容,一刀子捅进了他的胸口。

那年广陵城的桃花花开二载。

再之后,她成了越国贵妃,那些奔逃在外的秀女被诛杀九族。

再之后,越国被西夏攻陷,她穿着初见的衣裳从金陵城墙一跃而下。

再之后,西夏灭越的军师徐暄提了坛“酒”过来,跟他道:“尽力了,但还是没留下全尸。”

那一天,他从八品宗师,越过九品不惑境界,直达知命。他一边念着让他名动天下的文章,一边泪流满面。这才明了,天下黎明与他何干?百姓生死又与他何干?他在乎的始终只有那个在他心口捅了一刀的女子。

悔恨不当初的白衫由此一剑砍了青城山白云峰,山峰倾塌下,截了江,淹了原本隶属越国的金陵。

投降后受封安越王的亡国皇帝,被他丢到山里喂了野狗。

如今那坛本该装着女儿红的酒坛子,装着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女子,装着她那时的衣饰,装着她的生辰八字,埋在清莲峰桃花观竹林后面。

他知道她到死还是有口气,恨他入骨,她就是那么个倔强的性子,跟他自己真像,宁肯死都不愿意再见他一面。

不然以西夏军师徐暄的手段,送过来的应该是个改头换面的女子,而不是如今死气沉沉的一坛“酒”。也就是这么一坛“酒”,他在白鹤楼放过金陵三十万穷苦百姓。

沉默良久的老道士叹了口气:“当初你如果带走她,我也会带着双亲隐姓埋名。小妹恨的是你北淮河没带走她。”

李闲秋停子不下,提了壶酒往山后走去,答非所问道:“徐江南下次来,该说的都让他知晓吧。也快行冠礼了。”

牛鼻子老道士等李闲秋脚步声走远之后,瞅了一眼棋盘,上面用白子写着一个大大“嫣”字。那是他小妹的名字,东方嫣。

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又变成了开始的邋遢模样,眯着眼似乎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只对佳酿情有独钟的那个老道士。

饭饱茶足思酣睡,只见老道士换了个极其古怪的姿势,一手肘撑地,双脚和另一只手都浮空的姿态睡了过去。

竹林外微风拂过,竹叶轻轻作响,像在清唱歌谣。

老道士梦里还“呼哧呼哧”咂着嘴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轻声呢喃道:“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像是在做一个看相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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