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气纵横三万里,霜剑如云十五州,不外如是。
齐红尘退避千里之后,微微抬头,瞧见天上刀尖凛冽,白光渐显,虽然速度缓慢,可他知道这柄刀终是会落下来,而他同样也避无可避,因为他退后,这场行程便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齐红尘望着附着在天上的刀气如野,呆了数盏茶的功夫之后,双手合十,端坐下去,闭上眼眸,口中喃喃自语,念着佛门经注,起先声小如虫叫,十数个时辰之后,便如秋蝉之音,再过三天两夜之后,便是鸟乐之声,身子周边也是渐镀上一层佛门金色。
西蜀道卫家剑阁,两位老人千百年来一只手掌都能数过来次数的放下手中棋子,端望西北地段,神情严肃,郑白宜捋着胡子摇了摇头叹息说道:“躲不开的终究躲不开,都是命啊!”
崔衡天轻哼一声,两人虽说不理人间事,可不代表就不知晓这些,此番动静实在是太大,就连天地都为之阴色久久不曾散去,崔老头喝了口酒,讥讽说道:“上一次出现这般场面还是大秦吧,坑杀了二十万降兵,天上血云数月不散,到最后要不是那些个阴阳师收魂散魄,大秦国祚也连绵不了千百年吧,可即便如此,你瞧瞧幕后那几个,有谁是善终的?更甚的那王启将军,子孙可有一人是智盈过的?可有活过十载的?”
郑白宜知其心性,自然知道他虽是讽刺居多,但其实也心忧那数万无辜百姓,修道之人不为将,这是在江湖里传了多少年的老话?道理其实也简单,道行越高,便越接近那份飘渺心境,杀生越多,心境越杂,总觉得天道不可违,乱象一生,便越容易觉得那是针对自己的天罚,作恶之人必有天谴,而朝中为将,虽说身不由己,可杀生就是杀生,一将终成万古枯,哪个名门将领不是踩着骨头爬上高位的,尤其到了晚年之后,老无所依更是孤苦,其言也善不过就是想与人说说话,可怜至极,天下将士,暮年死疆场,虽说有着割舍不掉的情怀在内,但多多少少跟飘渺天道有点牵连。
郑白宜感慨说道:“可这事知道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二十万对外说是死在北地戈壁,那场血云,哪个史官敢记?剑阁内这么多竹简书目,你不照样没敢写上去。”
崔衡天嘿嘿一笑,双手抱头,乐得逍遥说道:“别说写了,想都不敢想,二十万,你当是两千?还是两万?”崔恒天想了想,又吸了口气后疑惑问道:“郑老头,不过话又说回来,齐红尘这小子当真拦不住他?”
郑白宜睨了他一眼,轻轻摇头,“齐红尘修的是长生,体验的是众生之苦,比起咱们修的剑道虽说要厚实一点,但毕竟是半路出家,底子不行,这几十年在西域万佛寺沉淀下来,充其量也就到你我二人的位置,就连邱不死的程度都到不了,更加不用说那名太虚后人。”
太虚之意数千年来,似乎也就这么一个人得天独厚,崔恒天本也是江湖底层出生,对此也是知之甚少,不及郑白宜底蕴深厚,闻言也是沉默。
郑白宜又是说道:“嘿,你以为当年大秦不让佛道二门出马平复那二十万将士冤魂丧气,是因为避免消息泄露?呵呵,李长安作为邱老头的第一个弟子,无论是关门弟子也好,挂名也罢,天下平定之后,夜不能寐,觉得久病缠身,尤其夜间,总觉得眼前有人影晃过,到最后,寝宫之外必须站有两位百战的凶煞将军,黄符桃木更是不用说,挂满宫廷,如此这般才能闭眼睡上三五时辰。李长安会不去问过那老不死的?”
崔衡天抬高声调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说道:“你的意思是……”
话说道一半,便被知晓宫廷消息深远的郑白宜给冷笑接上,“没错,青城山也揽不下这个活儿,而那会佛门也算鼎盛,信徒百万,可同样,二十万冤魂散魄,方圆百里内,冷血林兽也都不敢从襄漠山上过,若是为了防止泄露消息,李长安只要颁告天下说青城山将在襄漠山上开坛做法,以佑万民,谁知道当中猫腻?老崔,别人是当局者迷,你是旁观者也迷啊……”
郑白宜笑着摇头打趣,“最后过去的那一百零八名道士,难不成你一直以为只是寻常的道士?”
崔衡天讪讪点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眼见为真,这事便没细想过,谁曾今日无意提起,却被面前人径直点破天机。
“还好当年你没做官,不然估计被人吃的连渣都不剩咯。”郑白宜叹了口气说道:“那一百零八道士,皆是熟络道门阴阳之术,或多或少都领悟到了点太虚味道,可即便如此,一百零八号通晓阴阳的道门旁支一脉不照样全部交代在了那里,算是中原阴阳术沉沦的开始,道门的损失,直到如今不照样没缓过来,如今那人,瞧着气势和手段,还有对于阴阳之术的了解,怕已然臻至峰处,你我修道,即便有幸在往前迈上一步,到最后不过是知天意,就连咱们都有剑走偏锋这么一说,阴阳术算是旁门中的偏门,连民间野方都算不上,可正式因为记载少,不也正说明此术修炼过难。
其实修道阴阳,根本不要到最后,只要悟到点皮毛,便能勾冥。而他何止是勾冥,闭眼便是地府,开眼才是人间。
说句浅显的,就是人间看得见的黑白无常。
而太虚本就是世间最为飘渺的境界,长生意,轮回意,顾名思义,而太虚是什么,古籍之中少有说明。”
郑白宜顿了一下,看了眼崔衡天之后,苦笑说道:“姓邱的虽然讨人厌,但不得不说,他知晓的得古今比你我要多得多,当年我问他此境的时候,他也只是跟我说了句冥心归于太虚,天地与之同寿。然后再无其余说辞,想来也不是搪塞于我。”
说到此处,郑白宜皱着眉头望向北地,良久之后这才轻叹说道:“你且看着吧,姓邱的迟早会过去,但那场血云,散不了。”说完灌了口酒。
崔衡天二指夹了个颗白子端详,似乎能看出花来,随后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闻听此言之后,笑了笑说道:“几千年前我就是个江湖武夫,几千年后,我一样是个江湖武夫,这些破事,我看着水面的浪花就好,至于水下的风起云涌,谁爱捣腾谁捣腾去。”
郑白宜转过头,将视线收了回来,也是一笑,“在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啊,你且说差了一点。”瞧着崔恒天的神色,郑老头从崔恒天手上抢过那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并不合理的死穴位置,轻笑说道:“这个局,无论下多少子,都盘活不了。”
崔衡天凝了凝眉头说道:“无解?”
郑白宜摇了摇头,“你可还记得徐家子?”
崔衡天皱眉问道:“破解之法在他身上?”
郑白宜苦笑说道:“非也,我只是想说,徐家子他的局,瞧着是死局,可万一乱拳打死老师父,吃了角,冲断了出来,未免就见不到一条活路,当然,这条路也只是杯水车薪,修道之人不为将,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而眼下这个不一样,除非他不下了,推了盘,不然皆是有去无回。”
崔衡天似乎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吸了口气说道:“情之一字有这般膏病?”
郑白宜睨了崔恒天一眼,反问说道:“你醉心于剑,剑道之上的造诣比某要深,却独独境界上要比郑某要低,知道为什么吗?”
崔衡天沉默不语。
郑白宜又是望向窗外,谁心中没有一袭红衫,眼神温柔说道:“武道破境方法有很多,有人以剑道为端,说不定却以刀法破境,有人以无情入道,却以有情入圣人。”还有一些郑白宜没有说,咽了回去,换了一句上来。“无论哪种无非是让自己对于那份天道的理解精益求精。”
崔衡天正要开口,郑白宜笑着打断,像是冬日里手凉那般搓了搓手心说道:“你是想着高屋建瓴,郑某虽然没问,如何不懂,可以剑入道,再以剑破境,终还是难了点。”
崔衡天轻哼一声,鄙夷说道:“眼高手低,老夫当年就不想跟你们这群人打交道便是如此,万事皆想着走终南捷径,快是快,可山峰也就那么高,且不说伸手触天,如何登天?”
郑白宜没有反驳,知道这些人的固执,也知道崔衡天说的这话在理,很简单的例子就是他和邱老头的差距,他是以佛门破境,而邱掌教是以道法入长生,数千年下来,邱掌教道法精益,他也有些感触,但他也清楚知道,千年前的差距并未因此缩短,反而越拉越大,这就是一个精的好处。
就此沉默之后,天边那道虚幻刀影显现,郑白宜叹了口气,他是稳坐钓鱼台,苦的只是那群无辜百姓。
半晌之后,郑白宜回过神,看了一眼崔衡天,又瞥了眼楼上,点到即止问道:“你徒弟如何了?”
崔衡天胡子翘得老高,一脸得意神色,结果不言而喻。
说来真是奇怪,缘之一字真是难以说明,徐江南聪明归聪明,就是入不了崔衡天的眼,而余舍笨拙如驴,却让眼高于顶的崔衡天很是中意,收为子弟,悉数而教。
郑白宜无奈一笑,继而又收敛起神色说道:“有句话我虽知道不好听,但得跟你说道说道,你那宝贝徒弟身上有道佛根,是个苗子,可别忘了当年齐红尘来剑阁的时候,他身上也是有道佛根。哎,你先别翻脸,这是实话,可不是郑某人无的放矢,眼红之下故意挑拨。”
崔衡天瞪了他一眼,这事他也知道,可若不是他老友这般一提,他还当是自己徒弟走了狗屎运,“你是说他跟齐红尘有牵扯?”
郑白宜摊开手幸灾乐祸说道:“不知道,估摸着你去问,你这个傻徒弟也是云里雾里,问不出什么名堂下来。”
“可若说没有,你信吗?”郑白宜一副高人姿态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