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圆月散出的光芒,穿透密林,留下斑驳的光影。木丝言发觉这黑影似是在帮助她们逃脱追兵,原本四处嘈杂的声响,竟渐渐远去了。
木丝言追着追着,恍然发觉方才还在眼前的黑影,和雅光一同凭空消失了。
木丝言吓出了一身冷汗,忐忑不安地望着四周,并且来来回回地寻了多次,却仍旧找不到一丝踪迹。
少时,木丝言闻声雅光细微的呼唤声,她轻声地叫起木丝言的名字。
木丝言循声猛地抬头望去,见雅光正隐藏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上。
榕树的枝桠上被人用木板扎成了一所简单的木屋,而雅光和那黑影正在这所木屋里。
木丝言飞身而上,轻巧地落在木板上,她这也借着月光瞧清楚了,方才那黑影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左右的清秀少年。
木丝言从未见过这少年,她转向雅光,想要从她那里得知这少年的来历。总不能这少年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深山林中,并且机缘巧合地救了她们?
少年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望着雅光,而后扑通跪在了地上道:“月神姐姐,求你指引我寻到阿妹。”
雅光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少年,名唤莲生,乃姜国人。
莲生之所以会冒险救雅光,是因年幼时,曾与家人游玩于楚国,恰逢月夕节,遇见热闹非凡的东楚和月神庙的祭月舞。
莲生去看的那次祭月舞,是雅光的初次祭月,那时的她刚刚学会这祭月舞,动作尚未娴熟之余,在祭月之时将脸上的面具覆手打落,露出真容。
这一次的意外,成全了莲生的惊鸿一瞥,也成全了他向月神许的愿望。
莲生希望家中有孕的阿娘能给他生一个妹妹。
这个愿望没过多久便实现了。从此莲生记住了雅光的容貌,并认定她就是天上的月神常羲。每年的月夕节,莲生都会去东楚的月神庙,拜雅光所扮的月神。
每一次祭拜的莲生,都会带着微小的心愿,而他每次所许下的这些微小的心愿,偏偏又都能成真。
雅光成为了莲生在这人世唯一信奉的神。
楚姜之战一触即发时,莲生的父母带着莲生和刚满六岁的莲生阿妹准备逃去卫国。可半路上却被突然杀来的楚军冲散了。
莲生的父亲为了保护家人死于楚军乱刃之下,莲生的母亲带着阿妹被楚军活捉,只有莲生一个人逃了出来。
莲生一路跟着楚军,想要救出阿妹和母亲,却被铁甲军发现,被折磨的半死后,丢去了伏水的乱葬岗。
蔡国清华寺的仁切大师云游过路姜国,自乱葬岗里救出了一息尚存的莲生,并将他暂且安置在这座山林之中。
自那时,莲生于这片山林之中养伤,闲来无事之时近乎将这片山林走遍。
今日于傍晚打猎之时,见林边上来了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拿着两张画像四处询问林中的猎户。
这林子之中的猎户本就不多,又临近息国的边界,莲生想这些人既能如此兴师动众地来这里寻人,可见所寻之人定是犯了大罪。
莲生本是出于好奇的心思瞄了一眼,倒是认出了那画像上的雅光来。
在莲生的世界里,雅光就是他的神,所以无论雅光做任何事,他都会毫无保留地坚信他的神。
这也是为何,他会在那些人快要找到雅光之前突然出现,并将她们带来自己养病的树屋上。
知道事情原委的木丝言暗自松了一口气,现下至少确定了莲生并没有敌意,且将她们带出了蔡国士兵的包围。
“你可知,我乃楚国长公主芈雅光?”雅光忽而开口与莲生说道。
木丝言心一惊,转眼朝着雅光望去,却见她神色平淡。
莲生面目却无波澜,眼神坦诚地点了点头。
“楚国使姜国覆灭,我已不配成为你的月神,你既然知道,何必冒险救我?”雅光说话时有些哽咽,可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莲生淡淡地笑了笑:“神女可曾听过乌王公的传说?”
雅光不知道乌王公的传说,可木丝言知道。乌王公的传说还是在她少时,小姑姑讲给她听的。她一直记到今日都没忘却。
乌王公存于上古时期,本体是一条黑蛇,因在盘古开天之时,吸收了盘古血气,从而得道成仙,并隐于青州乌山。
神魔大战之时,乌王公以肉身守护住了乌山,阻挡了因大战而落下的洪水和地动山摇。
乌山之中生活的百姓因乌王公的保护,得幸全部存活,劫后余生的他们将乌王公供奉为神,并在每年惊蛰时祭祀。
乌王公得百姓供奉,位列上神,自此成为守护乌山的山神。
只是,这山神还未供奉到百年,因女魃诞生,大地干涸,致使天下间寸草不生。
乌王公被饿急了的百姓分食了。
那些曾经他以命守护的百姓,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了他,并且分食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分食之时,这些百姓还不忘嘲讽他,一个山神,居然连草木都拯救不了,还妄想拯救他们。
传说到这里就结束了,木丝言很想知道乌王公的结局,可小姑姑也不知道这传说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这天下的兴衰长久,早有定数,更何况姜国覆灭,怎可能只因伏水之战的那次偶然?”莲生笑道。
姜国的覆灭,最根本的是始于孟氏宗亲的贪得无厌。
“就连楚国的兴盛,也是历经了意公,胥公,襄公三代贤明而成的。”
“伏水之战就好比神魔大战,神女便是那乌王公,我虽不是蔡国那些唾骂你坊间百姓,恨不得要将你分食,但也知道,姜国的覆灭,错不在你。”
这是木丝言迄今为止,听到的最中肯的话。莲生虽然对楚国带着恨,可这恨并未冲昏他的头脑,反而让他十分清醒。
如若蔡侯能像莲生一样明辨是非就好了。
木丝言看到雅光的眼中闪现过一丝光亮,那时的木丝言并不知道,正是莲生的这番话,救了雅光。
原本的雅光是想拿着楚王送她的那把匕首,在蔡国兵卫寻到她时,自戕而亡。
雅光将匕首送给了莲生,并以神女的名义为他祈愿,祝愿他早日寻找到他的家人。
稍作歇息后,雅光与木丝言二人便踏上了继续逃亡的路。根据莲生的指引,二人完美地避开了蔡国追兵,并飞速地逃出了这片密林。
此时的天已经大亮,二人立于草坡上,面前便是蔡国的界碑。
雅光侧身下马缓缓向前,少顷,她回首望去,缓缓释然一笑。
“此去,往后怕是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你后悔吗?”木丝言迟疑片刻,开口问道。
雅光昂起头看向木丝言,坚定地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阿言。”她展颜一笑。
“我放过自己,也放过他,让一切都过去吧。”
可雅光的话还没落地,忽见草坡后猛然间涌出许多身着蔡国兵甲的侍卫。
这些侍卫手持画戟和弓箭,将二人围在蔡国地界以内。
木丝言立即下马,警觉地挡在雅光面前,带着雅光缓缓地向后退去。
少时,一身戎装的蔡侯自这些侍卫之中走了出来。
“芈雅光,你曾说过要与我患难与共,生死白头,这才过去了几年,你全忘干净了吗?”蔡侯昂首质问。
雅光垂眸不语,安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骤然握紧了。
木丝言拿过雅光背上的熊首弓,抽出一支羽箭朝着蔡侯射去。
羽箭被及时冲出来的叔姜以长刀挡住。
蔡侯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他拉开身前的叔姜,缓缓地朝着雅光走去。
木丝言第二次抬起熊首弓,准备射杀蔡侯时,雅光却上前拦住了她。
木丝言一怔,私以为雅光还心存念想,要同蔡侯一道回到尔雅去。她心里徒生愤怒,转而对雅光道:“你若还想着要回到尔雅去,我不拦着你,只是往后,我再不会冒险去椒兰宫,你是死是活都再与我无关。”
雅光垂下眸子,低声淡淡地道了一句:“好。”
木丝言险些要被气到吐血,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所以也压根没去细想,转身上马,赌气地御马朝密林之中飞奔。
林中迎面而来的清冷的风,倒是让她安定不少。
她骤然勒紧了缰绳,停了下来,在原地细想了片刻后,又骑马返了回去。
雅光既然亲手杀了蔡侯的宠妾,定是没再想过要回尔雅,况且她释然地说着一切都过去时,那向往自由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
果然,在木丝言赶回去的时候,蔡侯面前的地上已经插满了,防止他前行的羽箭,而雅光正手持着熊首弓与蔡侯对峙。
“走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雅光听到了马蹄声,却没有回头。
对于蔡侯来说,雅光是楚国的公主,就算是被捉到了,蔡侯也会留她一命。
可木丝言就不一样了,对蔡侯来说,木丝言同妃月一样,都是挡路的顽石,踩在脚下时,必然是要粉身碎骨的。
一个妃月便够了,雅光她宁可再被蔡候抓回到那所牢笼之中,也不会再让木丝言步妃月的后尘。
木丝言冷静下来之后,便是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系,才又返回到雅光身旁的。
方才,雅光的那声‘好’,险些将木丝言骗过去。
“是阿月让我回来的,冤有头,债有主,阿月让我回来为她报仇。”木丝言抽出腰间的匕首朝着蔡侯走了过去。
蔡侯见状,不再继续朝雅光前行,面带惊恐地向后退去。
“白将军,你还在等什么,若再不出来,我便一刀斩了她。”叔姜一跃向前,将蔡侯拉来身后,虽长刀挡住了木丝言的匕首,可刀身受力,让他身形一顿,胸口受到敦实的一击。
他同木丝言的力量悬殊差了太多,尤甚是木丝言深厚的内力,轻轻一击,仿佛要将他胸口震碎一般。
随着叔姜的这一声吼,木丝言回首瞧见密林之中,窜出几百个身着铁甲的楚国士兵,这些士兵为首的,正是将军白素。
他手持一柄长枪,策马而奔朝雅光去了。
在木丝言来不及回撤去救雅光之时,白素一把扯过雅光,将她掳来自己的马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见此情形的蔡侯坐不住了,他从叔姜的身后冲了出来,指着白素的鼻子骂道:“楚王明明答应孤,只要祭了锦葵的命,且让你们带着木丝言回楚国,他便继续让雅光留在孤身边,白将军,孤劝你,可莫要让楚王成为背信弃义的小人。”
“蔡侯这一手卸磨杀驴,可当真做的利落极了,用了一个宠妾就将楚国的势力如数拔除了,还以此做了个套,让王上不得不原谅你,甚至将我的东西不声不响地夺走了!”白素怒道。
木丝言怔了怔,头脑中飞快地消化着白素的话。
宠妾指的应当就是锦葵夫人,蔡侯利用锦葵夫人拔出了尔雅城中的绣衣使,还拔除了雅光身边所有的楚人。
而后,又将这消息传回了楚国。
楚王想来是不愿雅光受委屈,这才以狩猎的借口邀蔡侯前去东楚会面。
这会面的结果,无非就是蔡侯要赐死锦葵,并将木丝言交还给楚国,这样雅光才能继续留在他的身旁。
他们或许都没预料到雅光会亲自动手,甚至同木丝言私逃,这才暂时联合在一起,匆忙对她们二人围追堵截。
或许,更让蔡侯意外的是,木丝言竟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