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蓉这种邪物虽可抵御万种疼痛,可令人短暂地欢愉、安眠、甚至飘飘欲仙,可一但沾染,便能成瘾,无法戒除。
在长期无节制的使用下,更令人迅速衰弱,病骨支离,最后形如枯槁,直至死亡。
楚公为避免夜梦蛊的噩梦缠身,无法安寝,服用了敬先生的阿芙蓉,这种暂时令他远离了痛苦药物,却使他逐渐成瘾,迅速掏空了身体。
苦于无解,他只能强撑着身体,在安阳逐除祭典时,极力表现的十分康健。
可一回到东楚,卸去伪装,便病来如山倒。
与陈国的博弈,使楚公节节败退,全无招架之力,更令他神郁气悴。
“安阳有回信吗?”楚公立直腰身问道。
白汍毓抿紧嘴唇,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潜伏在安阳的绣衣使可有传回什么消息?”白尧强迫自己起身,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若不是眼见楚公衰弱,他也想用阿芙蓉来减少身上的疼痛。
白汍毓摇了摇头,紧锁着眉头,道:“倒是没什么可用的消息,只是说昭明太子往来紾尚阁的次数多了起来。”
楚公抬眸,问:“可有打听到所为何事?”
白汍毓再度摇了摇头。
“安阳防范森严,许多绣衣使触碰不到权力核心,因此得来的消息,也大都无用。”
楚公闭上眼摇了摇头:“定是玉少执那厮发现了那些绣衣使的真实身份,否则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看来,是孤老了。”
就像是春天从冰缝里流出的江水,他失去了对万事掌控的能力,也许自翠缥大战开始,他投靠昭明太子这一选择便错了。
春生的力量,极为惊人。
树梢的绿,与叶上的红,仿佛在一夜之间现了身。
北归的鸟,与沉睡的万物,一同迎接春日的晖光。
伏山下落的细流逐渐汹涌,如铺在山间的珠光绫罗,直坠碧玉般的伏水湖中去。
陈国在三日前于伏山半山台扎营,小满带着一队斥候,往来于查探楚国行军时机。起先他并不明白,为何陈侯留下了守心和百里玄,令他们日夜不倦地立身于半山台,向伏水湖中放箭。
直至楚军兵临伏水对岸时,小满才彻底明白,陈侯想要做什么。
楚国的二位公子被反绑着,置于伏水中,除此之外,二人身上分别还系着两道绳索,一道死结连着他们身下,与他们一同沉入水中的巨石,另一道则是牵引着二人向上活扣,不幸的是,这两条活扣绳索的另一端,是妫翼在看守。
楚军浩浩汤汤,约有十万余人,楚公身骑黄骝,身旁陪着的是骑着红骥的白汍毓。
眼见二位公子被困于水中,白汍毓不禁大喝道:“大胆狂徒,竟对楚国公子不敬!”
妫翼将两道绳索系住一旁粗壮的树干,随后拍了拍手,笑道:“白都尉过奖了,孤的所做作为,比不得当年楚姜的伏水湖之战,贵国对待姜国公子与公主的半分。”
眼前的湖水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好似也在随着妫翼的话,回应着当年伏水之战的惨烈。
姜国倾覆,姜国军民惨遭楚军屠戮,姜国公主孟曦受尽凌辱后,跳入伏水自尽而亡。
白汍毓面色发青,又道:“这世上的法则,便是优胜劣汰,强者当道,陈侯莫要反复搬弄旧事。”
妫翼垂着头,嬉笑地鼓起了掌。
“孤不知如何接下白都尉的话,故,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今日前来此处的各位。”
妫翼的话点明了今时的楚国早已不同于往日,他们不再是强者,不再是胜者,劣汰与否,且要看她的意思。
白汍毓眉心一紧,右手向身后的熊首弓摸索而去。
楚公见湖上二子,只露着头,嘴中塞着不知名的东西来防止他们喊叫。寒冷的湖水侵入他们的体内,想来这滋味定然不好受。
楚公于心不忍,便拦住白汍毓,仰头道:“陈侯书信,所写是公至子归,现下孤来了,二位公子是不是也该放了?”
妫翼倚在山石间,莞尔笑道:“当然可以。”
“只不过要委屈楚公亲自步入湖中,将二位公子救下才是。”
“荒唐至极。”白汍毓怒指妫翼大声呵斥道。
妫翼正坐于山石,将其中一道活扣松了松,随着巨石在水下的拉扯,令芈亥露出的头也沉入水下,他四肢被困得严实,无法挣扎,唯所见伏水荡着涟漪,一圈接着一圈。
楚公大惊失色,立即令身后的楚军入水救人。
一众兵将见是立功的好时机,便都步入水中,奋勇凫水救人。
可临近芈亥身前时,山台上却飞来无数的箭雨,刺穿了他们的身躯。
湖面泛起一阵殷红,不过多时,那些抢着凫水去救芈亥的兵将,便都身上插满羽箭,接连地沉下湖面。
妫翼拍着手笑了起来,她兴奋地来回荡着双脚,似玩乐一般地道:“不知道他们沉下去,能不能遇见了当年死在楚国熊首弓箭下的姜国军民?”
楚公惊恐地睁大双眸,背脊逐渐发冷,他忽然感觉,山台上的妫翼,好似他噩梦里,发了狂的姜国公主,来向他索命。
他身形虚晃,致使胯下的黄骝也躁动不安。
妫翼将绳索的活扣紧了紧,芈亥便从水中冒出了头。
但见他口鼻间有氤氲的白气飘出,楚公才确定他尚无性命之忧。
他勒紧缰绳,安抚黄骝后,像白汍毓使了个眼色。
白汍毓点了点头,令身后的楚军沿湖摆阵,排开约十余张巨型的熊首弓。
架在弓上的羽箭乃是特制,大小如缨枪且枪头带细小的铁刺。
待阵布好后,楚公下马,褪去身上的重衣,缓缓向湖中走去。
楚地多湖,因而楚人大都善于凫水。
楚公也不例外,只是冰刺一般的湖水,刺激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他面色泛白,嘴唇开始变紫。
毫无意外,楚公选择先救芈亥,毕竟他对芈苏已然失去了信任。
芈亥翘首以盼地望着楚公缓缓向他游来,雀跃的心情,早已无法言表。
可就在楚公即将要触碰到他时,背后接连传来锥刺一般的痛。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周身一片殷红。
随后,身上的绳索缓缓地松了开,他被巨石的力量向下撕扯,永远地坠入深渊。
妫翼笑着收起弓箭,随后吩咐身处半山的所有陈军隐蔽。
楚公眼睁睁地看着芈亥沉入水底,几次下潜去救,皆无力挽回。
河岸的白汍毓下令放箭时,还在湖中的芈苏冷眼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随着枪箭刺入山体,伏山的碎石滚落,砸入湖中,翻腾阵阵水花。
束缚着芈苏四肢的绳索忽然断裂开来,他迅速地解开连着巨石的死扣,随后是另一道活扣。
待做完这些,他回望不远处的楚公,正被伏山飞落的碎石砸中了额头。
他眼中冷漠,缓缓地潜入湖中,悄无声息地向对岸游去。
芈苏身上的绳索,妫翼动了手脚,捆缚不多时,便会自动断裂。
她赌对了楚公会先救下芈亥,所以在动手杀了芈亥之后,激怒了白汍毓,趁着他下令进攻之际,给予了芈苏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见他已然选择放弃父子情谊,任由楚公在湖水中沉沦,黯然独活。
若楚公侥幸存活,东楚怕也会长时间沉浸在父子二人的互相猜忌之中,再无法对陈国或是宋国造成什么困扰。
这是妫翼想要的结果,杀人诛心,她要楚公在人世最后的时光里,不得安生。
回撤潼安城,百里垣壹苏醒,亏于夜玘桃的悉心照料,她捡回一条命,只是往后的岁月,她无法再为陈国驰骋疆场。
妫翼安慰她,陈国已定,百姓需休养生息,百年之内再无征战。
百里垣壹虽宽慰,可每每望向自己的双枪时,眼中仍有抹不去的惆怅。
妫翼提拔守心与小满为边城卫尉,重建余陵与潼安,二人分别每满一年返回点墨轮值,由百里玄调遣。
老靳认可了百里玄,悉心地辅佐他成为接替百里垣壹的大将军。
一切回归平静后,妫翼按陈国祖制,祭典春神句芒。
六月,枝繁叶茂,绿树成荫。
身在陈宫的妫翼忽然接到临酉来的书信,妘缨在信中告知近来周地许多城郡发生大疫,逃难国人甚多,已然蔓延至楚国,若不想受波及,尽快关闭通往楚国的官道,并严禁楚人与周地国人进入。
妫翼心觉不妙,立刻下令陈国各金台令,严查近日自楚国与周地前来的民众,并登记造册,若有疫病发生,竭尽全力救治。
七月,太学夏假,夜玘桃与友人相约柘县游玩,过路霸下时,遇当地疫病高发。
她不再前行,留在霸下,帮助城令稳定疫病。
妫翼收到夜玘桃的书信,已然是在七月半。信中描述这场疫病来的蹊跷,霸下这小城,不过千户人家,且近来并无楚人与周地国人往来,城令也找不出疫病的起因。
八月,天下大哀,周女王染疫薨逝。
听闻是周地疫病肆虐,近乎席卷所有城郡。犹如三十多年前,安阳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疫一样,安阳的民众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周女王身上。
他们将周女王视为神邸,并为其造神象神庙,每日对神象祈求,疫病退去。
只是这次疫病并不像三十多年前那场疫病一般温和,近乎是要将周地的民众赶尽杀绝了一般。
每日死亡,不计其数,便是连周女王派遣的宫中医官,都无法诊断出疫病的诱因。
重返太医局的管使秦上元提出,应将染病的民众与健康的民众分隔开来,以免扩散更大的传染可能。
这也是三十年前,安阳那场大疫之中,周殷王所使用的方法。
他将染疫病的人,丢进一座死城中,自生自灭。
秦上元建议太医院的医官或是从民间征集懂药理与医理的人,一同进入疫城之中,按照她所提供的标准,每日做好防护和清洁,争取在短时间内寻到大疫的诱因,从而对症下药。
周女王采纳了秦上元的提议,只不过她们二人皆高估了人性的根本,没有医官甚至民众愿意前往满是疫病的地方,甚至有些染疫的民众走极端,选择了自我毁灭。
眼见周地各处动荡四起,周女王重新开启三十年的那座死城,令工匠重新修葺了一番,并带着秦上元和一些愿意追随她们的人,走了进去。
周女王告九州,若不慎染疫,可前来此城中,她会竭尽全力救治前来投医之人,不分国,不分族,只是若进入城中,便不能再出,直至疫病痊愈。
周女王的这一举措,对于染疫的民众来说,可谓是神迹显灵,大批染疫的民众,皆来城中投奔。
可惜心软良善的周女王,到死都没能化解这场疫病,她被这场疫病夺去了性命,甚至连昭明太子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那个念了她半生的宋锦书,也只能站在这座死城城外,隔着重重城门,看着城内燃起的一股黑烟,将他此生的挚爱,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