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是安阳莘氏女莘二姬未出阁的小女儿莘平乐,因懂些医理,拜师秦上元。昭明太子在筹建平潭渡防御工事时,被派去做黑崖工事医官。
也是在那时莘平乐同妫娄相遇,情起而倾心。
妫娄临行平潭渡前,曾嘱托她照顾好陈国老卿一干人等,待陈国安稳后,再来接她回圣安的家。
她遵守约定,极力保护着平潭渡的陈国人,却未再等到妫娄的任何消息。
听闻秦上元回到安阳,她连夜前往其府上,在得知妫娄病重却无法静养,整日操劳政事,身旁无人照料。
一生乖顺安稳,从未远离大周的莘平乐铆足勇气,自姐夫蒋奉常那求得通关文书,日夜兼程赶来陈国圣安,只为心上人安。
随着莘平乐的到来,还为妫娄带了一个消息。
淳于皮携一干陈国老卿意图逃亡,被新任防御城主事所擒,如今被囚禁于防御城的水牢中,生死不明。
妫娄推断淳于皮意图逃亡,乃是无中生有之事,必是安阳有人想借风起浪生事端。
妫娄甚至怀疑莘平乐能顺利离开大周,将消息传入圣安,定然也与这事的背后之人,脱不得干系。
他刻意疏远莘平乐,夜不归宿,留在宫中与妫翼论政。
可怜那莘平乐心知妫娄对她心生芥蒂,却从不出言质问或是无理取闹,每日辰时入宫,将汤药送来,亲眼看着妫娄服下后,便离去。她从不打听妫娄忙于何事,也从不旁听妫娄与妫翼商议。
妫翼询问过妫娄,毕竟若是不珍爱人家姑娘的心意,便不要施予希望,耽误人家姑娘的大好前程。
妫娄犹豫了,他道了一句话,险些叫妫翼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说,国君,仲忧这一身残破的躯体,苟延至今,且不见希望,何其幸能施予他人希望。若说不珍爱阿乐,便是我扯了谎,可谎话说得多了,总记不得那句是假的,那句是真的。可是我啊,无论说谎话,还是讲真话,都没法说我不爱她,所幸我能活得时日并不多,耽搁不了她两三年,我自私地想着,要不便不说了罢,就让她陪在我身边,哪管明天到了尽头,我还能见她最后一眼,便也觉得这世间,有温柔值得此生了。
从这之后,妫翼再没准许妫娄留宿宫中,每日酉时令宫中禁卫准时将他送回府上。
圣安初雪时,妫翼向妫娄的上卿府下了一道赏雪的帖子,邀请莘平乐前去终首山赏雪。
由于月恒尚小,离不了妫翼身旁,随行的侍从除却阿金,还有一位乳娘和两位宫娥。车马三架,莘平乐独乘一架,路程漫漫,妫翼怕她无趣,便叫着夜玘桃随行,与莘平乐共乘。
抵达点墨镇后,一行人稍作歇息,便趁着天还未黑,往山上走去。
自妫翼得国君之位,陈国疆域太平,早前在终首山躲难得一众妇孺老弱,皆归各家。她们临行前,尽量将重华神殿恢复原貌,虽然移栽回来的花树,有些已然死去,不再盛开,可枯枝伴雪,也别有风雅。
一行人抵达重华神殿时,常住于此的莘娇阳并未在殿中,夜玘桃似是急于见她,在神殿四处穿梭寻觅,也不见其踪迹。
阿金先行带着宫娥们拾掇夜来的住处,妫翼见莘平乐正望着园中的枯枝闷闷不乐,遂叫来乳娘抱着月恒跟在她身后,唤着莘平乐一同南出神殿,往山中去。
雪中紫地花盛开的故人墓,依然是妫翼初雪时无法忘却的祭奠,无论这故人的墓是否在此山中。
莘平乐跟在她身后,不问也不好奇妫翼所祭拜之人的身份,只管俯下身,掏出手帕,清扫着石碑上的落雪。
妫翼望着莘平乐温柔又轻盈的背影,忽而理解妫娄为何不愿意放开她的手。
她欲将心中话说出口,却听不远出传来琴声铮铮。
莘平乐也随之一怔,听得片刻后,疑惑地轻声道:“三姐姐?”
妫翼站起身,寻琴声向上走去,莘平乐也紧随其后。
行至信北君所葬身的榕树下,却见对面的空地,不知何时平地而起一座六角暖亭。
暖亭轻幔随风摇荡,使亭中氤氲暖雾浮云缭绕。
妫翼看见莘娇阳跪坐于亭中弹奏,腿上放着的是信北君的号钟琴。
“三姐姐。”莘平乐确认奏琴之人是自己心中所念,疾步上前抱住了莘娇阳。
琴声戛然而止,也叫躲在暖亭内听琴的人睁开了眼。
妫翼缓缓走入暖亭,瞥见夜玘桃斜倚着凭几,慵懒地抻着细腰。
“浅听片刻,便犹如天宫仙乐般叫人舒缓畅然,怪不得连不懂音律的义父都称赞莘氏娇阳琴技卓绝。”夜玘桃起身与妫翼作揖,随后便自乳娘的怀中接过月恒,抱着她逗笑。
妫翼缓缓走上前,跪坐于莘娇阳身侧,她抬起手细细地抚摸着这把号钟琴,不禁疑问道:“孤记着号钟这展琴,似是在安阳昭明太子手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当年,信北君枉死,妫燎自百里府上将号钟琴据为己有,后为讨好大周,而献予昭明太子。夜玘桃扮鬼脸将月恒逗得哈哈大笑,她闻声妫翼的询问,且将月恒归还于乳娘。
月恒甚是喜爱夜玘桃的陪伴,回到乳娘的怀中,哼唧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去。
“前一段时日,义父叫我在春红馆拾掇出一间房来,方便我往后冬假时常小住,我寻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在整理书房里头的杂物时,于一方楠木箱里头找到的。”夜玘桃上前来回道。
“我询问过义父,义父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故去的堂妹,生前甚爱这琴的主人信北君,时常借着职务之便,去接近他,后来说是信北君有了喜欢的人,且用这把琴作为了定情信物,赠与这心上之人。”
“义父这小堂妹为人乖张,趁其不备地潜入信北君的府上,将琴换成了仿品。”
所以,妫燎献给昭明太子的那把号钟琴,是假的。
妫翼眼前似又浮现那抹鹅黄色的娇艳,她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你义父这小堂妹的名字?”
“好似,是叫夜海桐。”夜玘桃漫不经心地回道。
“那你为何将这琴送予莘娇阳?”莘平乐并不清楚夜玘桃与夜海桐的关系,可却清楚莘娇阳和信北君的关系。
她充满敌意地质问着夜玘桃,且将她的行为上升为故意用号钟琴来羞辱莘娇阳。
夜玘桃尚未认知到莘平乐的敌意,毫无心机地说道:“义父说这把好琴要交给值得的人,毕竟春红馆那帮伎人,也只是奏些俗气音律,哪有阳姑娘这般的高山流水。”
夜玘桃赞赏莘娇阳的话语,在莘平乐听来成了讥讽,她傲然道:“也不必你义父的好心施舍,这把号钟本就属于我三姐姐。”
夜玘桃转了转灵动的双眸,笑意吟吟地道:“原来阳姑娘便是信北君的心上人,你看看,这不是巧了么,物归原主了。”
显然,夜玘桃的笑意在莘平乐看来,不过是没皮没脸地嘲讽,她才将再度出言不逊,却被莘娇阳按住了肩膀。
“娇阳谢过夜姑娘的物归原主,也请夜姑娘替我谢过夜玦先生的妥善保管。”
妫翼望着莘平乐愤愤不平地模样,故而对莘娇阳道:“其实,你最该谢的人,是夜海桐,如果不是她,这把琴,也回不到你的手上。”
莘娇阳垂下眸子,素白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琴弦,淡然笑道:“也是,若不是那姑娘暗中相助,我也见不到百里肆最后一面。”
再提及百里肆时,莘娇阳不再愁眉不展,反而沉浸其中,展露笑颜。
妫翼大抵知晓,莘娇阳此生皆孤守,再不能放下百里肆。
她不由得沉重地叹了一声,道:“山雪路滑,夜来不好走,早些回去罢。”
莘娇阳抱琴和夜玘桃带着乳娘和月恒先行,妫翼故意将莘平乐留下,与她慢慢地走在回神殿的山路上。
雪渐渐浓厚,甚至淹没了莘娇阳她们方才走过的路。
“国君将我留下,可是有事要与我讲?”莘平乐率先开口,其实她并不笨,不难猜出妫翼无缘无故请她来终首山赏雪的目的。
她既然答应且前来,便已是想好了对应之策。
妫翼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方才紧张莘娇阳,可是怕世人耻笑她背叛昭明太子的器重?”
莘平乐怔了半刻,没预料到妫翼开口并没有询问自己与妫娄之事,反倒是问起方才,她驳斥夜玘桃的事情来。
她点了点头,柔声怨道:“世人皆凭着一张嘴,口口相传着他们并未见过的事情,他们说是三姐姐的一厢情愿,追在信北君的身后,可百里家的百年清流,如何会瞧得上背弃家国的莘氏女。”
背弃家国的莘氏女,是从莘娇阳助妫娄逃回陈国,以及郡城关外逃婚晋国以来,这世上唾弃她的恶言。
这世上无人觉得她痛失所爱是受了委屈,只觉得她蒙受周太子器重,身为大周典客,却不识抬举,叛家叛国,妄为周臣。
想必,莘家为此也受了拖累,否则,莘平乐怎会如此顺利地就来到陈国。
怕是昭明太子起了对莘家动手的心思,那蒋奉常防患未然,才冒险助莘平乐逃出大周。
“你知你三姐为何知晓那号钟琴是夜海桐偷换的,却没有如你一般埋怨吗?”妫翼呼出一团白雾,仰头望着天上落雪。
莘平乐努这嘴,不屑地道:“还不是因为那夜海桐亡故了,所以三姐才不与死人计较。”
“是啊,夜海桐死去了,可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妫翼站定于雪树下,拂去眉宇间的雪道。
“她为护佑她的国君而死,即使万箭穿心,血浸满衣,却不曾倒下,直至最后一刻,仍用她的残躯刻下记号,告知后来的同伴们,国君身在何方,刺杀国君之人的身份。”
夜海桐的死,是后来她送简蓉回点墨镇的路上,听妘暖说来的。
她被十余支羽箭刺穿了身子,钉在妘缨所栖身的车辕上奄奄一息,临死前,她用流光刀韧,在手掌中刻下一字“商”,因为怕商温会销毁痕迹,消息传送不出去,她将刻字的手斩断,深埋于血染的泥土之中。
她预料到了商温的残忍,也预料到了商温会毁尸灭迹。
待妘暖和夜雨携援军赶到时,所有保护妘缨的夜家军,皆被商温烧成了灰烬,待他们收殓所剩无几的骨灰时,发觉土地中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