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翼眉头紧锁,斜眼望向百里垣壹。
百里垣壹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便有几名兵卒捧着十余盏水灯行上前来。
妫翼骑虎难下,便只能硬着头皮答允。
她这才令下准许女眷们共去妫水放灯,百里垣壹随即发号施令,命所有女眷同乘今日归时车辇,亲属一干人等,尾随车辇步行前去。
乍一看,这样的安排并不什么不妥,毕竟先前有妫翼的指示,不叫旁人瞧见女眷们的样貌。
可妫翼心中,如临悬崖般惊慌,沉稳不乱之余,定定望向百里垣壹。
“你是否有话与孤说?”往妫水江畔去时,妫翼与她共乘车辇随即质问道。
百里垣壹仍如冷枝冰梢,不苟言笑地回道:“并无。”
“既是如此,那孤问你,葛生是哪里人,她说曾于贵人手下讨营生,你可知是哪位的贵人?”妫翼再问。
百里垣壹摇了摇头,道:“臣并不知,这事儿国君要去问栢生城令才是。”
“你撒谎,你自圣安出行时,妫檀便整理了所去晋国女眷的户籍详细,甚至每一个人都有对应的画像,你若将归来女眷如数对照清点,便不会不记得她们的家乡。”妫翼怒道。
“许是臣的记性不好,确实不记得这位葛生是哪里人。”百里垣壹如同块石头,任妫翼如何捶打,皆不碎裂。
在车辇抵达图江城渡口时,妫翼也没能在百里垣壹嘴中撬出任何有用的只言片语。
众人迎她走下车辇时,百里垣壹仍旧面不改色地护在她的身旁。
此时的图江渡口,竟然不见任何船只。
江水远去一片漆黑,唯有深入水中的浮桥两侧,挂着十余盏灯火盈盈。
尾随车辇行走而至水旁的亲属尚未抵临,女眷们早已相互搀扶着,提着水灯,缓缓向浮桥上走去。
妫翼见此,欲随她们一同,却被百里垣壹挡住了去路。
此时的妫翼,胸中怒火已燃盛,随即抬起手,击在百里垣壹的胸前。
百里垣壹闷声一哼,身形微顿,仍旧没有让开去路。
妫翼蓄真气而上,再度重击百里垣壹。
百里垣壹受下这一掌,闪后几步,半跪于地面,口中涌出一滩血来。
妫翼再度抬脚欲走,却见百里垣壹身后的十余兵卒,并排前至,将去路占得密不透风。
“你们,是要造反吗?”妫翼不可置信地怒道。
兵卒们低头不语,将手中兵刃扔于一旁。
这般举措,无疑是在告诉妫翼,它们并非造反,而是听从百里将军的命令,以命守护着一国之君的安危。
妫翼像是被人扼住命门,进退两难。
她发愁地摸着自己的额头,前后踱步,直至腹中微动,她这才计上心头。
她捂着肚子,面露痛苦地哼唧起来。
挡在她面前的兵卒们,登时就乱了阵脚,众人皆不知所措,只能叫后面的兵卒去请示正在调息疗伤的百里垣壹。
妫翼趁此机会,平地而起,跃过一众兵卒,霍地往渡口飞去。
脚方接触到柔软的堤岸,便闻浮桥上歌声传来。
妫翼定睛望去,见那些女眷们将河灯徐徐放入水中,随之而歌。
所歌之曲,便是方才葛生在神殿中所唱的那首《念》。
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尽是悲情,借着昏暗摇曳的烛火,显得悲壮而又肃穆。
妫翼扫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脸庞,却见其中几人神色疑惑而四望,口中的吟唱也是杂乱无章。
她脑袋里飞速地运转着今日的过往,片刻后,豁然明朗。
妫翼即刻搜寻着葛生的身影,待望见她临水而立,眉目清朗,终不再羸弱,似是山间烈放的白梅傲立。
她朝着妫翼微微一笑后,便转身投入妫水之中。
随后,浮桥上的女眷们追随着葛生,纷纷投水。
映在水中的火光与月光被砸得细碎,犹如破碎的玉珏,似是再也没法复原了。
妫翼大喝一声:“快,救人,快,救救她们。”
堤岸上驻守的兵卒并未所动,反是从水下突然飞出的数十个身着甲胄兵将,齐齐向浮桥上未曾投水的女子围困而去。
此时,浮桥上站着的几位女子,睚眦目裂,自衣袂之中抽出匕首,与围困上来的兵将厮杀起来。
妫翼眯眼望去,见那十余兵将其中,正有百里玄。
百里垣壹仍在调息,未有所动,仿佛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一般,所有兵力皆排布在围剿那几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上。
妫翼锲而不舍大声询问道:“何人会凫水?”
堤岸上仅有五位兵卒缓缓地举起了手。
妫翼胸口一沉,却当机立断,道:“会凫水的与孤同去水中救人,其余兵卒,皆守在堤岸,协助百里玄捉拿叛贼。”
秋日水凉,如同刺骨的锥,割骨剌肉,她有些想念曾经在蔡国所用的蛙人面了,毕竟戴上那玩意儿,可以在水下待许久,不必往来水面换气。
投水的女眷们,大都抱着必死之心,坠入妫水,未有挣扎,笔直地下沉而去。
妫翼咬碎银牙,拼命下潜,仅凭一人,每次带回三四人女眷,将她们推回堤岸浅滩。
如此反复三次后,便被调息结束后的百里垣壹强扯回岸边。
她悲愤地将怒火如数撒在百里垣壹身上,挣脱开百里垣壹的钳制后,欲再度入水,却见堤岸上涌来许多民众,他们皆无犹豫,纷纷投入水中,搜救着投水的女眷。
此时,栢生与夜玘桃二人也携城中医官而至,为上岸的女眷们分别医治。
浮桥上的女子,在百里玄的围剿下,皆已束手就擒,连同饮宴席上,与她们相认的‘亲属们’,也被百里垣壹的亲兵控制住了。
那些投水的女眷们,已有半数被救回,只是这些人当中,并未有葛生的身影。
妫翼气急败坏,反手掌掴百里垣壹,怒斥道:“你既安排了水下伏兵,为何不多安排几人,及时施救,你明知她们归来不易,却用她们的性命,去圆满你的计谋,百里垣壹,你没有心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百里垣壹脸颊红肿,嘴角渗血,她不愠妫翼怒火,反倒将自己的披风卸下,围在她身上。
妫翼却当着她的面,将披风扯下扔在了地上。
在她双手捶于身体两侧时,一道冰凉的触感攀上了她的手指。
她低头望去,只见一刚刚醒来的女子,拽住了她的无名指。
“国君,莫气百里将军,草民本来就是将死之人,死前能助国君辨认奸人,也是不枉此归了。”女子气若游丝,眼角渗血。
妫翼眼眶一热,牢牢回握着女子的手,随后俯下身,又将女子抱在怀里。
“不会,你们不会死,你们会与国同疆。”女子身体瘦弱地如同秋日的枯枝,她生怕抱得用力,便碎了。
“国君,莫要再为吾等寻仇,葛生阿姐说,国安才能民安,民安才能长宁,我们从此长眠妫水,生生世世护佑陈国,从此与国,万寿无疆。”
晋国老儿痴迷长生不老,重金求得九州方士炼药修仙,于都城牧朝大兴土木,修建九霄宫。九霄宫清修地美名在外,却为人间炼狱。
九霄宫住着七十二位方士,以及各地供奉掠夺来的三千药奴。
药奴分为两类,一类是药人,一类是药引。
若被选为药引,便只有死路,以草药喂养七七四十九日后,于晋国老儿的炼丹炉中香消玉殒,焚火炼化为一味药引。陈国未归的那些女眷,多数都为命丧于丹炉,成为晋国老儿仙丹中的一味药引。
至于药人,便是为晋国老儿试炼丹药的药奴。
试炼丹药的药奴,在服用丹药时,会同服一种名为绝魂散的毒药。
何为绝魂散?
《奇珍俎》中有记载,绝魂散,天下奇毒,单独服用不刻便会毙命,可却能与世上其他毒物相融相解。
那些方士只知将世上罕物一并炼化,却不知其中毒性何如。如若丹药中藏着毒性,一两次未必能显现的出,那晋国老儿此生所服丹药不在少数,体内早已积毒无数,若当真因为新炼化的丹药毒性不显而激发旧毒,那些方士便再不能享受九霄宫中的荣华富贵。
所以,他们令药人,混着绝魂散一同服用新的丹药,由此确定新的丹药万全无害。
若是,试药的药奴死了,丹药便是无害,因为只有绝魂散毒发。
若是,试药的药奴并未死,只显其他中毒症状,便佐证了丹药中尚有毒物存在,不可送予晋国老儿服用。
这些毒物在几次试药未死的药奴身体中长年月累,虽不至死,却将五脏六腑具焚殆尽,所以她们才各个形如枯槁,弱不胜衣。
当她们得知陈国朝政更迭,新君求得大周以晋国大公子交换她们归国时,难以掩盖欣然雀跃,终觉是苦难到了头,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启程归乡前一日,晋国老儿将她们招入宫内,强行喂她们服用了七伤散。
这七伤散,本是治病的良药,活血化瘀,散热止咳。
可她们往时服用太多毒物,从而加重加深了七伤散的药效,将这疗愈病痛的药变成了毒药。晋国老儿以此来胁迫她们,命令她们成为监视陈国新君的棋子,归国后,最好能各显所长,受到新君青睐,留在新君身侧服侍。否则七日后,得不到绝魂散来中和体内七伤散毒性,她们必会周身暴血而亡。
百里垣壹在迎回她们的头一晚,葛生便趁着夜深,闯进了她的营帐。
葛生才勇卓绝,与百里垣壹道出众人被晋国老儿强行喂药之事,并断言与她们一起归国的女眷中,必定混入了晋国老儿安排的细作。
否则,便无法用绝魂散控制她们背叛陈国。
起先,碍于葛生身份低贱,百里垣壹并不相信她,不但将她赶出了营帐,连解释的机会也不予半点。
直至队伍行进渝州城时,百里垣壹偶然发觉女眷中有人与渝州城中贩夫走卒暗通款曲,借采买之便,传递消息。
她背脊发凉,这才信了葛生,寻了个机会,邀请所有女眷们饮醉渝州窖藏,在众人皆醉时,单独与葛生赔罪。
葛生曾身入炼狱,心却澄澈净明,不染尘垢万恶,始终如一,她不计百里垣壹早前的傲慢无礼,顾及大局地与百里垣壹密谈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