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太子那颗冰冷的心,这才徒生出怜惜,前去楹喜宫,守在东阳公主床前,亲自照料。
奈何东阳公主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死了,就连稚子的哭声都唤不回她曾经的一腔温热。
待夜来,昭明太子起身回东宫后,东阳公主再度自焚于寝殿。
火冲天烧起的时候,最先惊动的是距楹喜宫最近的金娥楼。
赶巧那霍繁香正陪伴着被禁足的鸑鷟居于此处,她见隐约火光便率先赶到了楹喜宫,并将昏死在大火之中的东阳公主救了出来。
这一把火,一直烧到天亮,才被扑灭,楹喜宫一处正殿和三处偏殿均无幸免。大火惊动了周女王,也惊动了宫内所有人。
周女王将东阳公主带回了清溪宫,昭明太子闻讯也赶了过去。
待东阳公主醒来时,昭明太子正守在她身旁,为她灼伤的手臂涂药。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昭明太子,确定自己尚在人间之后,猛地抄起涂药银签,刺入昭明太子的胸膛。
侍奉于一旁的净伊大喝一声:“胆敢刺伤太子,不要你的狗命了。”
“那便杀了我吧。”大火之时吸入了太多烟尘,致使东阳公主的声音嘶哑。
周女王闻讯,疾步而至,看着昭明太子的白衣被染了血红,便叫来医正为其诊治。
索性那涂药的银签虽然锋利,却不及一尺,伤及皮肉,却不累及要害。
“绫儿,得知你母亲的死讯,孤心中亦是悲恸,可你总不能就这样了结自己的性命,你还有一对儿女,你若去了,要他们怎么活下去?”周女王知道她被愤恨冲昏了头脑,可总归是昭明太子先愧对于她,说不出责备她的话,便只能好言相劝。
“哦?是吗?可我死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愿吗,小槐儿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那女孩儿不如你们也拿去罢。”她的双眸如一潭望不见底的死水,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凄凉又讽刺。
周女王登时感到刺骨冰冷,她紧紧地握着东阳公主那双冰冷的手,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太子元妃诞下亲子后,必将玉山南归还于你。”
“况且,孤绝对不会亏待于你和山南。”
“归还?”东阳公主笑出了声:“你当他是个物件,用着时攥在手里,无用时随意丢弃吗?”
夺子之事,周女王本就反对,奈何昭明太子先斩后奏,周女王也只能随他。
东阳公主因此生怨乃是理所应当,周女王只能默默忍受:“你且放心,若他还认太子为父亲,他便永远是安阳的大公子,将来封爵亦是一生无忧。”
东阳公主闻此话语,再度凄厉地笑了起来。她眼中含泪,绝望又凄美。
“我本为玉颜公子良妻,忠贞无邪,为何要因他背负这无中生有的浪荡骂名?”如果玉山南回到东阳公主的怀抱,却又认昭明太子为父,那么便坐实坊间传闻。
东阳公主失贞于昭明太子,并与他共育子女。
这世上,大抵无人敢讽继位天子言行得失,可一位名不经传的公主却没有这般好运了。
世人皆会诋毁她风流,不安于室。
“可他毕竟是与你自小一同长大的兄长。”周女王旧事重提,希望东阳公主能记起往昔美好,莫要再寻短见。
“他配吗?”往日的种种并不能唤起东阳公主半点余温,反而令她更加憎恶。
昭明太子位坐软榻疗伤,与她们二人只有一展屏风相隔,所以方才那一番相聊,他全都听得见。
待医正战战兢兢地将他伤口敷药后裹好,他站起身走到东阳公主身前。
“我本意在你死后,将你送回蝴蝶谷,同姑姑共穴而葬,可若你一再寻死,不识好歹,我便让你永远留在安阳,永世不归家乡。”昭明太子轻抚她柔软发丝,跪坐于塌前,如幼时的柔软体贴,却说着安忍无亲的话语。
但瞧,他连一丝温柔都不再施舍,她又为何要念昔日种种,只想着他的好呢?
东阳公主手握成拳,向他胸前的伤口处捶去。昭明太子眼急手快,攥住她的手腕。她入安阳之前,一身不凡的功力便被废了,这才令她至今无法逃出周王宫这座桎梏她的牢笼。
她无法同昭明太子抗衡,便只能手脚并用发疯般地与他撒泼。
昭明太子将她自软榻上扯下,双手擒住她的两臂,将她困在怀中。
“你不顾玉山南,便也不顾女娃了吗?”昭明太子仍然在用她的两孩子做以威胁。
若前半生的苦难于她是考验,那这后半生的波折便是她的劫难。
当众人听闻她的过往,只有唏嘘一声罢了,却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在幽深无际的黑夜当中,她是如何独自一人孤绝悲切,梦魇连连。
她眼见挚爱惨死,却不能救他。身困于柒园,不得自由,病痛满身时,更无人照看,自生自灭。承受剧痛生下的小槐儿却被冠以玉山南之名,被他人所夺。
在这肮脏的深宫之中,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包括曾经救过她的澹台小喜。
她似乎承受了这世上所有的苦,却无人施予她这世上半丝甜。
她多么希望有人能从黑暗当中伸出手,引领她往光明而去。
终于,母亲也离她而去,这世上不再有爱她的人存在了。
她无泪再落,心死无痛,她倏然放下了所有,只想去往生彼岸同母亲团聚。
可这世上,偏偏又有人拖着她,不愿放手。
而这不愿放手的人,却又偏偏是造成她一切苦难根源的人。
她内心的恼恨和悲绝早将心中所有良善燃烧殆尽,她萌生了想要他死的心念。
她仰起头张口咬住了昭明太子的手臂,昭明太子吃痛放开了她,她猛然回身扇了他一巴掌。
“我今日不死,来日你必会后悔。”
昭明太子将她锁在了山台,那是周王宫最高的地方。
这山台本就为一座地势颇高的土坡,初建王宫时,修建为台,做以观景赏月。后来仁孝王后喜爱观星望月,周殷王便再度将之筑高扩大,于山台之上修建一座二层高的殿宇,供以仁孝王后观星时起居之用。
在仁孝王后仙去后,山台便荒废了,直至被昭明太子再度启用,当做宝物的存放地。
随着他的私库越来越多,便借着后来修葺柒园的由子,再度将山台重新扩大。
原本的殿宇被改造成为一处四面皆门的通达之所,一层为日常起居,二层为寝殿。殿宇两侧经门廊相隔,并在门廊对面建造两座相对的三层楼阁,楼阁为存放物件的库房,且每一层存放的品类皆不相同,楼阁的二层同中间殿宇二层的门廊相连相通。
这殿宇被昭明太子命名为云霄阁,而东阳公主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只在云霄阁内首层的起居所。
殿内没有任何锋利尖锐之物,即使是烛台,也被悬在高处,普通常人难以触碰得到。殿外四方分别有二十八位禁军当值看守,而内室四面也分别有二名宮婢日夜监视着东阳公主的一举一动,一旦发觉其有任何自戕意图,便会通知守在门外禁卫。
禁卫会以不伤害其性命为前提,将其束缚,再前去禀报昭明太子前来处置。
有了几次的前车之鉴,东阳公主暂且不敢轻举妄动,她整日坐在门前,望着门外的日升月落。
东宫里的福祥公主得知此事并非经由他人之口,而是当她发现昭明太子手臂上的齿印时,料事不凡,一再追问之下,昭明太子亲口吐露实情。
此时,恢复了感官欲念的福祥公主,心中泛着酸痛之余,破天荒地拒绝了昭明太子的求欢,甚至触碰。
她将昭明太子赶出了寝殿,坐在往日同昭明太子欢好的软榻上,一夜无眠。
翌日,霍繁香前去东宫拜别福祥公主。
如今月夕已过,也到了她该回灵川郡的时候了,毕竟昭明太子尚未解开她的禁令,她也不能在安阳过多停留。
霍繁香见福祥公主一对深重的黑眼圈,结合昨夜昭明太子自东宫而出,前去胧北宫过夜,便能猜想得到,他们二人大抵是因为东阳公主闹了不愉快。
霍繁香本不想多管闲事,稍作问候,便要离开。可没想到,反而是福祥公主先开口求了她。
她想得周女王的一次应允,前往山台去看望东阳公主。
可如今她被昭明太子困在东宫,无法见到周女王,便想请霍繁香帮她带个话。
带话这事儿,倒不是有多难,可一想到还被困在金娥楼的鸑鷟,霍繁香便心生一计。
“我若帮你带话,你可否劝说太子解了鸑鷟的禁足?”霍繁香道。
福祥公主现下正与昭明太子闹脾气,这时去求他,她定是不愿。
霍繁香见她犹豫了,倒也豁得出来,头脑发热地拍着胸脯道“你若答应,我这便带你去山台见东阳公主。”
福祥公主也脑子一热,立即点头答应了霍繁香的诉求。
霍繁香身上有周女王赐予她的玉牒令,乃是九州上唯一不二的令牌,见令如周女王亲临,不仅能在各个诸侯国及其宫殿之内畅通无阻,更能随意发号施令。
所以,凭着这枚玉牒令,霍繁香将福祥公主带出了东宫,二人一同往山台走去。
山台大约有七丈高,且台阶陡峭,二人登台后,已是气喘吁吁。守台禁军见二人到来,便要点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
缓过气儿后的霍繁香见此,抽出一鞭将禁军手中尚未点燃的飞烟打在地上。
“我乃奉周女王令,带太子元妃前来劝阻东阳公主,若你将此事泄露于太子,王上必会降你的罪。”霍繁香扶着山台上的围墙,指着那禁卫大喝道。
禁卫听完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问道:“若是如此,夜来卑职仍旧要向太子禀报的。”
霍繁香冷哼了一声,她本想着明日一早再上路回灵川的,如此一来,等会儿下了山台,她便要快马加鞭地离开安阳了。
“无妨,这也不是不能与太子说的事情,王上只是不希望事情越来越糟,才不想于劝说之时,太子现身搅乱她原本的好心。”霍繁香早已想好了退路,所以更能巧舌如簧。
只是可怜了福祥公主,她并未留意霍繁香同禁军的对话,自登上山台后,她便徐徐地往云霄阁走去。
这建在山顶的楼阁,却让她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
东阳公主俯身于几案之上,她望着天上的淡云想着彩蝶山上的花红柳绿。忽而一片暗影遮住了她的光亮,她张开双眼望去,见一身雍容优雅,华冠金簪的福祥公主。
二人相视片刻,直至福祥公主用手比划着:“你,还好吗,你消瘦了许多,可是他们虐待了你?”
东阳公主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说实话,她在少时虽然妒忌过她,可她却不讨厌她,尤甚她们二人沦落为现在这副模样,皆因同一人的背信弃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