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回暖起来了,可操练场风烈,少公子还是多披上了一件银丝斗篷。
莘奴将军深知周王此意并非实际出征,只是以军队做个善后之事,便点给少公子三万步兵,四万骑兵,至于善战平原的车兵少公子此次用不到,便没有点兵于他。
少公子是头次见莘奴将军,他以为,常年征战沙场之人,定是如白素一般,浑身上下充满戾气。可这莘奴将军偏生与白素相反,整个人看上去有那么些许慈爱,虽人正值壮年,十分豪爽,点兵结束后便拉着少公子前去他府上吃席。
少公子本想着去宋尔延的府上相聚的,无法抵抗莘奴将军的盛情难却,只能跟着他去了他的镇国将军府。
府上的席面在少公子来之前已经布置好了,许是怕少公子与他不相熟而感到拘束,莘奴将军还贴心地邀请了宋尔延和霍殇陪坐。
操练场时,少公子远远地瞧见过霍殇,几年不见,他从一个意志消沉的中年人,转变成了治兵振旅的将军,整个人瞧去十分英朗。
宋尔延也没了以前的书卷气,虽然历经操练的风霜黑了些,人瞧起来倒是神采飞扬。
此次少公子来宛城将繁香和怀瑾两个娃娃一同带了过来,莘娇容忙着照顾他们,故而此次未能同宋尔延一同前来。
临行前,长公主与少公子说,如今安阳为是非之地,她都险些遇害,更何况是两个年纪尚小娃娃,如若二人当真因长公主的疏忽,出了差错,她自然没颜面见宋锦书和故去的花诗。
宛南关虽然偏远,但至少安全,他们二人作伴一同长大,想来也不会太孤独。
只是自安阳来宛南关的一路上,可着实苦了少公子。虽长公主安排了五位乳娘随行照顾,可霍繁香这个‘小霸王’和宋怀瑾这个‘哭唧怪’,却也将少公子折腾的够呛,到了宛南关之后,少公子马不停蹄地将这两个磨人精送去了宋尔延府上。
宋尔延深知宋怀瑾哭闹时的威力,更何况还跟着个‘小霸王’霍繁香。
他打趣着少公子说,昨日那繁香还吵着要见昭明哥哥,天可怜见地哭了好些时辰才睡着了。
少公子狠狠地打了个颤颤,这一路上他清楚这霍繁香的霸道,便是宋怀瑾也被屈于她的淫威下,不敢大声哭闹,一同睡觉的时候,还要借自己的拇指给霍繁香吸吮助眠。
“我是瞧着霍将军和花诗姑姑都是极其温和的性子,怎地繁香却这般霸道。”少公子饮完一盏酒道。
霍殇的眸子闪了闪,仿佛陷入许久前的回忆,他柔柔地道:“花诗早年时的性子也是极其泼辣的,除了长公主与周殷王,但凡道理站在她这一头,她是谁都敢骂的,当年历将军乱政,逼走长公主时,她也是青天白日站在将军府前,骂了两个时辰,若不是我救她,带她离开了安阳,怕是她早成为历将军的刀下亡魂了。”
“昭明君可还记得帛余在缠情岛上时,对你有过分的肖想,花诗知道后,自是日日骂她异想天开,连长公主都管不了。”
霍殇这般不经意的一说,少公子便记住了这件事,他没想到花诗姑姑是最先明白他的那个人。
此时的少公子忽然想起玄牡珠那件事来,忽而心生内疚,便多饮了几盏。
权谋之路,伤人伤己,原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莘奴见二人的神色微露悲切,便端起酒盏道:“而今繁香那小丫头年岁尚小就这般威力,可倒是随了她的母亲。”
“霍将军,老身有个请求。”莘奴道。
少公子和宋尔延放下手中的食箸,静静地看着二人。
“莘奴将军见外,何来请求,直接吩咐便可。”想来霍殇也十分敬佩莘奴将军,便以尊长之礼相待。
“老身后无继人,家中阿妹不放心我,便想挑选个继人过继于我名下,莘家大都是女儿身,且都养在深闺之中,柔弱不说,更是剑不能提,我瞧繁香的性子不同于深闺女儿一般,如若霍将军不弃老身莽夫之身,老身便认繁香为义女,必是倾囊所授。”
霍殇受宠若惊,连忙敬了一盏酒道:“能有莘奴将军照应,自是小女之幸,何有嫌弃之说。”
二人又是互敬了三盏,可面上却不见醉。
“这倒是了了阿容一桩心事。”宋尔延细声道。
少公子侧过头瞧着他,他‘嘿嘿’地笑了笑道:“阿容的娘亲便是莘奴将军的妹子,一直想让阿容舍了怀瑾,过继给莘奴将军留作继人,阿容自然不舍,与我哭了多次,如今莘奴将军有自己挑选之人,阿容也就不用在担忧母子分离之事了。”
少公子低着头,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嘴里,一边吃着一边思考。
这莘家倒不愧是能在周地屹立这般久远,得知安阳的局势,便立即当着少公子的面做出了选择。
若说宋家能与少公子为盟,那便是长公主和宋锦书早前的情分,再就是少公子认了宋怀瑾做义子。莘家清明局势,便当着少公子的面认了霍繁香,以此来表明愿与少公子为盟的态度。
霍殇虽是周王赐姓,但本质上却还是归属少公子这一边,况且这莘奴本就是莘二娘与霍家所生,本就姓霍,收了繁香为义女,也算是阴差阳错回归了本姓。
莘娇容的母亲向来也不会那么傻,会将宋怀瑾送给莘奴为继,如若真送,也是要送莘娇容接下来所生的孩子过去,想是宋尔延这个不过心的,才以为是岳母要逼着妻子,将长子过继。
想到此处,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道:“莫不是莘娇容又怀了?”
宋尔延一怔,手中箸哗啦一下子落在桌子上:“昭明君,莫不是你跟着仁切大师修行成了仙,这都能算出来了?”
莘奴和霍殇闻此,也都回过神瞧着他们两个人。
少公子礼貌地放下著,端起酒盏道:“本仙人不仅能算出莘娇容怀了身孕,还算出了宋尔延你会再得一子。”
少公子那时不过是随口胡诌,倒没想到还真说准了,那年年尾,宋尔延再填了一子,取名为怀瑜。也从那时起,宋尔延便认定了少公子是天选之人,必定是要荣登九五的。
“昭明君可知,数日之前,楚国羊雍河决堤,不光淹死了许多楚人,还坏了千百亩良田,而后楚王无所作为,使得民间哀声四起。”霍殇放下酒盏说道。
三巡酒过,少公子面色略有红晕,这宛城的酒入口虽绵,可后劲极大,少公子头有些晕便靠在凭几上道:“霍将军可是亲眼瞧到了羊雍河决堤淹死了许多楚人,和千百亩的良田?”
霍殇一怔,转眼想到了什么,面色惊慌。
“如此看来,楚国已经知道,蔡息陈三国结盟接下来的动作便是与其宣战,因而故意放出楚国天灾动荡的消息,麻痹对手,使其大意,贸然开战?”霍殇说道。
“想必不光是有此动作,怕是接下来蔡国的兵攻过去,还会象征性地小赢两场战,使他们更加轻敌。”莘奴又饮下一盏酒悠悠地道。
“不只是轻敌这么简单,由此蔡国会更加信任息国和陈国,待后面陈息两国临阵倒戈,怕是蔡国都不会安排任何援兵前去。”少公子忽而觉得浑身燥热,便解开了斗篷,随意地丢在了榻上。
“昭明君怎会这般认为陈息两国会临阵倒戈。”宋尔延也是喝的满脸通红,眼神有些迷蒙了。
少公子抬手拍了宋尔延一下脑门道:“我是仙人,自是掐指算的。”
宋尔延呵呵呵地傻笑了起来。
莘奴这才发现他们四人已是喝了十二坛宛城春,这酒本以青苗酿造,入口虽绵,但是后劲甚大,连本就好酒的他都迷离三分,更何况平时不常饮酒的宋尔延。
他本想招来侍从将宋尔延扶去偏房休息,却见平时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快步的走了过来,作揖之后道:“门外有个从安阳来的人,说想要见昭明君。”
少公子听闻有人在叫自己,便抬头望去。
只见那前来禀报的侍从手上,正拿着澹台不言的纯钧剑。
少公子立即起身,一改醉态,道:“那人现在何处?”
少公子起身时有些猛,忽觉头胀发晕,便连忙扶住桌子。
侍从将手上的纯钧剑奉于少公子而后道:“那人在堂前等着,昭明君可要前去。”
少公子点了点头,接过侍从手上的纯钧,便请那侍从带路。
霍殇不放心少公子独自一人前去,起身要跟着。
“澹台不言是自己人,霍将军莫要紧张。”
少公子却将霍殇按回在座位上,跟随侍从一路走去将军府前堂。
他与澹台不言蔡国一别,便没再相见。
待他走进堂前,瞧见澹台不言身穿着月白色银丝云纹斗篷正站在半开的棠梨树下。
闻声少公子走来,澹台不言回身将连帽摘下,露出沧桑且瘦削的脸来。
少公子心有微颤,却还是风轻云淡地走向前,将纯钧剑扔给他。
“想要见我,随便拿个什么澹台家的惜物便好,这纯钧可是你的宝贝,弄坏了还是弄丢了,我自是赔不起。”少公子打趣道。
澹台不言比上次见瘦削的厉害,双眼之下更是暗影深重,下颚胡茬泛青,仿佛是多日都没有休息了一般。
“昭明君安好。”澹台不言接过纯钧剑,将它握在手里,而后对少公子尊礼。
少公子借着酒劲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这便是要与我见外了。”
“昭明为君,自然为尊。”少公子注意到澹台不言说此话时,虽然面上淡然,可握着纯钧剑的手却使劲攥了攥。
少公子垂眸,淡然一笑道:“你这次来寻我,怕是庄荀交代了什么事情?”
澹台不言双眼微红,长叹了口气道:“师父想让你去蔡国寻韩子一家,若在必要之时相助韩子一家,韩子会为昭明君肝脑涂地,如师父一般死而后已。”
少公子抬起眼睛望着澹台不言,不知何时开始,曾经意气风发,笑靥明朗的少年,眸子里盖上了一层阴郁。
他在燕国定是受了不少的苦。
“先生的意思是让韩子来紾尚阁接替他的位置做掌司师尊?”少公子道。
“师父知道蔡国免不了一战,于是便想着救韩子一家免于劫难,而今师父仙逝的消息已传九州,韩子也会闻讯前来祭拜,届时昭明君只要说服韩子留在紾尚阁便可。”澹台不言道。
“若想说服韩子入仕,是何等困难,庄老头倒是留给我一个难题。”少公子歪着头苦笑。
“昭明君颖悟绝伦,定能有法子说服韩子先生。”澹台不言道。
四方忽而风气,吹开满树半开的棠梨花,纷纷飘落,少公子望着漫天飞雪一般的花瓣,没再说话。许久澹台不言与少公子作别,便要离开。
他才抬起脚,少公子叫住了他。
“你可是还有话要与我说?”方才,少公子就是等着他先开口,不然,他也不会在风里与他站这么久。
澹台不言脚下一顿,停在了原地。
“想来庄荀临终之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三人,你,韩子,还有简蓉师姐,他即替韩子考虑了,便会为你和简蓉师姐计远。”风一吹过,倒是让少公子醉晕晕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他深觉我不会为了你而破坏继位储君的布局,便不让你为我做多余的牺牲,大概是让你先考量家人的安危吧。”
闻少公子言,澹台不言忽而转身与少公子跪了下去。
少公子惊得后退了一步。
“愿为君死,但求家安。”
风吹过堂前,再惊落花。
他跪在一地的雪白之中,月白色的斗篷与棠梨花碎融在了一起。
少公子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的澹台不言,长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这些时日,事多乱杂,原谅我无法顾及到身处于荆棘丛里的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信我,时机一到,我便救你家人离开。”
“何为时机,我信昭明君,可怕是我的家人等不到那天。”想来他在南燕为了自己的家人隐忍不发,被燕君逼着做了许多违背了他本意的事情。
他昼夜难安,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憔悴的模样。
少公子知道隐忍的不发的滋味,早在缠情岛时,他就知道这感觉不好受。
少公子淡然笑道:“燕君近日可是带回了什么人?”
“昭明君指的可是东阳公主?”澹台不言想到几日之前,燕君曾带回南燕一妙龄女子,没过多久便被封为东阳公主。
“看来燕君当真是看重君绫这枚棋子。”少公子轻声道。
“她是君夫人的亲女,昭明君的妹妹,蝴蝶谷的君绫?”澹台不言诧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