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七章 碾轮(五)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威胜。

从天极宫的城墙往外看去,远处是重重的山峦叠嶂,黄土路延伸,烽火台沿着山峰而建,如织的行人车马,从山的那一端过来。时间是下午,楼舒婉累得几乎要晕倒,她扶着宫城上的女墙,看着这景色缓缓地走。

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楼舒婉在忙碌中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奔走各方整理局势,加强防务,对于晋王势力里每一家举足轻重的参与者进行拜访和游说,或是陈说厉害或是刀枪威胁,尤其是在最近几天,她自外地转回来,又在私下里不断的串联,白天黑夜、几乎未曾睡觉,今天终于在朝堂上将最为关键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这件事情,将决定所有人的命运。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到得此刻,宫城之中还在不断对紧迫的后续事态进行商议。但属于女人的事情:私下里的阴谋、威胁、勾心斗角……到此告一段落了。

回首望去,天极宫巍峨庄严、穷奢极欲,这是虎王在不可一世的时候大兴土木后的结果,如今虎王已经死在一间微不足道的暗室之中。似乎在告诉她,每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此时掌握天极宫、掌握威胜的人们,也可能在下一个瞬间,至于倾覆。

女真人来了,图穷匕见,难以转圜。最初的战斗打响在东面的大名府,李细枝在第一时间出局,然后女真东路军的三十万主力抵达大名,大名府在尸山血海中抗住了半个多月了,与此同时,祝彪率领黑旗试图偷袭女真南下的黄河渡头,未果后辗转逃离。雁门关以北,更加难以应付的宗翰大军,徐徐压来。

王巨云已经摆开了迎战的姿态——这位原本永乐朝的王尚书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猜的清楚,然而接下来的抉择,轮到晋王来做了。

于是就有两个选择:其一,虽然配合着华夏军的力量干掉了田虎,后来又按照暴露的名单清理了大量倾向女真的汉人官员,晋王与金国,在名义上还是没有撕破脸的。宗翰要杀过来,可以让他杀,要过路,可以让他过,等到大军渡过黄河,晋王的势力就地起义切断后路,不失为一个较为轻松的决定。

第二,不去低估完颜宗翰、完颜希尹这些女真开国之人的智慧,趁着仍然有主动选择权,说明白该说的话,配合黄河北岸仍旧存在的盟友,整肃内部思想,依靠所辖地域的崎岖地形,打一场最艰难的仗。至少,给女真人创造最大的麻烦,而后若是抵御不住,那就往山里走,往更深的山中转移,甚至于转向西北,如此一来,晋王还有可能因为眼下的势力,成为黄河以北反抗者的核心和首领。如果有一天,武朝、黑旗真的能够打败女真,晋王一系,将创下千古流芳的事业。

她选择了第二条路。或许也是因为见惯了残酷,不再拥有幻想,她并不认为第一条路是真实存在的,其一,宗翰、希尹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放任晋王在背后存活,第二,就算一时虚与委蛇真的被放过,当光武军、华夏军、王巨云等势力在黄河北岸被清理一空,晋王内部的精气神,也将被一扫而空,所谓在未来的揭竿而起,将永远不会出现。

在女真人表态之前摆明对立的态度,这种想法对于晋王系统内部的许多人来说,都显得过于大胆和疯狂,因此,一家一家的说服他们,真是太过艰难的一件事情。但她还是做到了。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蛾,能躲起来的时候,一直都在躲着。这一次,那光芒太过炽烈了,她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要死太多的人……

如此想着,她缓缓的从宫城上走下去,远处也有身影过来,却是本应在里头议事掌局的于玉麟,楼舒婉停下来,看他走得近了,目光中便渗出一丝询问的严肃来。

“吵了一天,议事暂歇了。晋王让大伙儿吃些东西,待会继续。”

“那你来干什么?”

“晋王托我来看看你,你两天没睡了,先到宫中休息一下?”

“你不用管我,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怎么出兵、怎么打,是你们男人的事了。你去,不要让事情有变。”

“……好。”于玉麟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点头,拱了拱手。楼舒婉看他转身,方才说道:“我睡不着……在宫里睡不着,待会去外面你的别业休息一下。”

“嗯。”于玉麟点了点头,“你保重身体。”随后朝大殿那边过去,楼舒婉在宫墙脚下的台阶上坐了片刻,随后才让随行侍从架来马车,离开天极宫。

于玉麟在外头的别业距离天极宫很近,往日里楼舒婉要入宫,常来这里落脚休息片刻——在虎王的年代,楼舒婉虽然管理各种事物,但身为女子,身份其实并不正式,外界有传她是虎王的情妇,但正事之外,楼舒婉居住之地离宫城其实挺远。杀田虎后,楼舒婉成为晋王势力实质的掌权人之一,即便要住进天极宫,田实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楼舒婉与那几近半疯的楼书恒同住,她不想让楼书恒接近威胜的核心,便干脆搬到了城郊。

尽管此时的威胜城,楼舒婉想住哪里,想办上十所八所富丽堂皇的别业都简简单单,但俗务缠身的她对于这些的兴趣几近于无,入城之时,偶尔只在于玉麟这边落落脚。她是女人,早年外传是田虎的情妇,如今纵然一手遮天,楼舒婉也并不介意让人误会她是于玉麟的情人,真有人这样误会,也只会让她少了许多麻烦。

马车从这别业的后门进去,下车时才发现前方颇为热闹,大概是于玉麟的堂弟于斌又叫了一群显赫大儒在这里聚会。这些集会楼舒婉也参加过,并不在意,挥手叫管事不必声张,便去后方专用的小院休息。

这一觉睡得不久,虽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来面对的,更像是一条黄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脑子里嗡嗡的响,能够看到许多过往的画面,这画面来自宁毅——永乐朝杀入杭州城来,颠覆了她过往的一切生活,宁毅深陷其中,从一个俘虏开出一条路来,那个书生拒绝隐忍,纵然希望再小,也只做正确的选择,她总是看到他……他走进楼家的大门,伸出手来,扣动了弩弓,而后跨过厅堂,单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这条窄路了。着许多年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这一刻,她脑子里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祸首和她做出许多决定的初衷。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当这一切真实无比的碾过来,她忽然发现,她遗憾于……没可能再见他一面了……

脑子里嗡嗡的响,身体的疲倦只是稍稍恢复,便睡不下去了,她让人拿水洗了个脸,在院子里走,然后又走出去,去下一个院子。女侍在后方跟着,周围的一切都很静,大将军的别业后院没有多少人,她在一个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栾树,深秋黄了叶子,像灯笼一样的果实掉在地上。

“楼姑娘。”有人在院门处叫她,将在树下失神的她唤醒了。楼舒婉扭头望去,那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青袍男子,面目端方儒雅,看来有些严肃,楼舒婉下意识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这里遇上。”

“想不到楼姑娘此刻在这里。”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怀,乃是晋王势力下颇有名气的大儒,楼舒婉与他有过一些接触,却谈不上熟识。曾予怀是个非常严肃的儒者,这时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并无亲切之意。楼舒婉位高权重,平日里接触这些书生手段是相对柔和的,这时候却没能从迟钝的思维里走出来,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有什么事……想不清楚。

“楼姑娘总在于大人的府邸出没,有伤清誉,曾某以为,实在该注意一二。”

那曾予怀拱起手来,认真地说了这句话,想不到对方开口就是批评,楼舒婉微微迟疑,随后嘴角一笑:“夫子说得是,小女子会注意的。不过,圣人说君子坦荡荡,我与于将军之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关旁人什么事。”

她牙尖嘴利,是顺口的讽刺和反驳了,但那曾予怀仍旧拱手:“流言伤人,名誉之事,还是注意些为好。”

这人太让人讨厌,楼舒婉面上仍旧微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对方接着道:“楼姑娘这些年为国为民,尽心竭力了,实在不该被流言所伤。”

“呃……”楼舒婉愣了愣,“曾……”

那曾予怀面色仍旧严肃,但眼神清澈,并非作伪:“虽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有些事情,世事并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对楼姑娘有所误会,这几年见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与世人过往之浅薄,这些年来,晋王辖下能够支撑发展至今,有赖姑娘从后支撑。而今威胜货通四方,这些时日以来,东面、北面的人都往山中而来,也正好证明了楼姑娘这些年所行之事的难得。”

楼舒婉想了想:“其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尝是什么好事呢?”

“曾某已经知道了晋王愿意出兵的消息,这也是曾某想要感谢楼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怀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倾覆在即,于大是大非之间,楼姑娘能够从中奔走,选择大节大道。无论接下来是何等遭遇,晋王辖下百千万汉民,都欠楼姑娘一次谢礼。”

“呃……”对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楼舒婉反而没什么可接的了。

那奇怪书生的话还在说下去:“……其实早几年间,曾某逐渐注意到楼姑娘的不凡,几次相聚,不曾深谈,但曾某注意到楼姑娘似心有所伤,因此不拘小节,纵然做下许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晓。曾某深陷其中,对楼姑娘渐生倾慕……”

“……”

“这些事情,楼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时开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楼姑娘这些时日奔走所行,心中激荡,竟然难以抑制……楼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将至,楼姑娘……不知道楼姑娘是否愿意……”

那曾予怀一脸严肃,往日里也确实是有修养的大儒,这时候更像是在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心情。楼舒婉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情,她早年水性杨花,在杭州城里与许多书生有过往来,平日再冷静自持的儒生,到了私下里都显得猴急轻佻,失了稳健。到了田虎这边,楼舒婉地位不低,如果要面首自然不会少,但她对这些事情已经失去兴趣,平日黑寡妇也似,自然就没有多少桃花上身。

眼前的中年儒生却并不一样,他一本正经地夸奖,一本正经地陈述表白,说我对你有好感,这一切都古怪到了极点,但他并不激动,只是显得郑重。女真人要杀过来了,于是这份感情的表达,变成了郑重。这一刻,三十六岁的楼舒婉站在那黄叶的树下,满地都是灯笼花,她交叠双手,微微地行了一礼——这是她许久未用的仕女的礼节。

“曾夫子,对不住……舒婉……”她想了一瞬间,“身以许国,难再许君了……”她心中说:我说的是假话。

曾予怀的话语停了下来:“嗯,曾某孟浪了……曾某已经决定,明日将去军中,希望有可能,随军队北上,女真人将至,来日……若然侥幸不死……楼姑娘,希望能再相见。”

楼舒婉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的目光变得清澈起来,但已经没有可说的了,曾予怀说完,转身离开,楼舒婉站在树下,夕阳将无比壮丽的霞光撒满整个天空。她并不喜欢曾予怀,当然更谈不上爱,但这一刻,嗡嗡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停了下来。

她坐上马车,缓缓的穿过市集、穿过人群忙碌的城市,一直回到了郊外的家中,已经是夜晚,晚风吹起来了,它穿过外头的田野来到这边的院子里。楼舒婉从院落中走过去,目光之中有周围的所有东西,青色的石板、红墙灰瓦、墙壁上的雕刻与画卷,院廊下头的杂草。她走到花园停下来,只有少数的花儿在深秋依然开放,各种植物郁郁葱葱,园林每日里也都有人打理——她并不需要这些,往日里看也不会看一眼,但这些东西,就这样一直存在着。

楼舒婉坐在花坛边静静地看着这些。下人在周围的阆苑屋檐点起了灯笼,月亮的光芒洒下来,映照着花园中央的池水,在夜风的吹拂中闪耀着粼粼的波光。过的一阵,喝了酒显得醉醺醺的楼书恒从另一侧走过,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亭子里,看见了楼舒婉,被吓得倒在地上,有些畏缩。

“要打仗了。”过了一阵,楼书恒这样开口,楼舒婉一直看着他,却没有多少的反应,楼书恒便又说:“女真人要来了,要打仗了……神经病——”

“打仗了……”

“打仗了……”

院落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楼书恒倒在亭子里打滚,然后靠着柱子坐起来,口中喃喃说话。自从来到虎王的地盘,中原一直都不太平,但由于楼舒婉爬得极快,两兄妹唯一经历过的战争,实际上还是永乐朝的那场起义以及后续的迁徙,楼书恒的心底,依然为之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楼舒婉起身走了过来,她在亭子里的座位上坐下来,距离楼书恒很近,就那样看着他。楼家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对兄妹,楼书恒一无是处,楼舒婉原本期待他玩女人,至少能够给楼家留下一点血脉,但事实证明,长期的纵欲使他失去了这个能力。一段时间以来,这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一次如此平静地呆在了一起。

“哥,多少年了?”

“……啊?”

“你想杭州吗?我一直想,但是想不起来了,一直到今天……”楼舒婉低声地说话,月色下,她的眼角显得有些红,但也有可能是月光下的错觉。

“……”

“……是啊,女真人要来了……发生了一些事情,哥,我们忽然觉得……”她的声音顿了顿,“……我们过得,真是太轻佻了……”

“啊?”楼书恒的声音从喉间发出,他没能听懂。

“……你、我、大哥,我想起过去……我们都太过轻佻了……太轻佻了啊——”她闭上了眼睛,低声哭了起来,想起过去幸福的一切,他们草率面对的那一切,开心也好,快乐也好,她在各种欲望中的流连忘返也好,直到她三十六岁的年纪上,那儒者认真地朝她鞠躬行礼,他说,你做下为国为民的事情,我喜欢你……我做了决定,就要去北面了……她并不喜欢他。然而,那些在脑中一直响的东西,停下来了……

如果当时的自己、兄长,能够更加郑重地对待这个世界,是否这一切,都该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她坐在凉亭里,看着另一个世界上的那个楼舒婉。月光正照下来,照亮重重关山,千万里的江河,弥漫着硝烟。

时光挟着难言的伟力将如山的记忆一股脑的推到她的面前,碾碎了她的过往。然而睁开眼,路已经走尽了。

她想起宁毅。

我还不曾报复你……

而女真人来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女配她天生好命弥天记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重生之为妇不仁命之奇书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农家娘子美又娇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恣意风流
相关阅读
世纪第一宠:厉少爱妻入骨青枣记驭香懵懂年少时你是豪门我是大神呢快穿之人渣拯救系统不良太子妃:公主萌萌哒种仙记我捡的崽都是帝国继承人种田不努力只能回家当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