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大雨,冲平县城的街道上污水四溢。这是大运河支流上以渔业为主的小县城,马车经过时,泡在水里的,到处都是鱼的鳞片与内脏,雨水的冲刷下,腥臭味或许已经有所减弱,但仍旧能够清晰地闻到,可想而知,平ri里这边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
在过来的路上,宁毅已经问清楚了冲平的情况。这边说起来是以渔业为生,实际上,除了捕捞、集散之外,这座县城里,主要是做腌鱼的生意,而腌制的材料,多是死鱼。死去不久还未腐烂的,卖不出去了,便拖来这边腌成鱼干。
此时的世道虽然远不如后世那般好,刚刚死去的鱼,愿意吃的倒也大有人在。但若口中说出来,死鱼终究是不太好听,因此这县城的小小生意,也算是踩在灰sè的一条线上。既然已经灰了,人们也不会太讲究,平ri里这边臭气熏天,有些身份的人,便不太愿意过来,也就因此成了绿林人士的出没之地。
宁毅等人这次过来,寻的是密侦司在这边的一名负责人,车队在县城一侧的小院外停下时,对方正在院子里手忙脚乱地收拾一筐打翻了的死鱼。眼见着车队停在这里,对方快速地抱了几抱地上的死鱼扔进筐里,然后擦了擦额头,朝这边过来。
互通暗语,询问了姓名之后,宁毅等人确定下来,眼前这人便是密侦司坐镇这边的负责人郝金汉。他是密侦司曾经的第一批成员,曾被派去辽国执行过长达三年的细作任务,回来之后才被安排在此。此时看来,眼前的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岁出头,身上虽然脏乱,隐隐发出死鱼的臭气,乍看之下,也就是个普通的、整ri劳作的老农,但他身形沉稳,目光之中带着些许安静的气息,虽然宁毅等人的到来令他多少有些局促,但依旧让人觉得可靠。
密侦司在对抗辽国之初成立,这一批人乃是军职,对方的职位是一名什长,手下有七个人。
“司农、幺妹、三子……还有我手下的几个徒弟,今天都出去了,送货,也探一探附近的情况。里面……呃,寒舍、简陋,大人就请将就一下、将就一下……”
互相确认身份之后,对方便将宁毅等人迎进院子里来,进了房间,果然是颇为简陋。四周挂着鱼干,房间里显得没太多光线,郝金汉点起油灯,随后又在炉灶里生火开始烧热水待客。待到宁毅等人说着“自己人”过去帮忙,对方才出去,将院中污水里的一些死鱼拾回筐内,再将那一筐死鱼搬回对面的房间。
他倒也没有太多的耽搁,只是简单地换了一件衣服,过来时,手中已经拿了不少情报来。
“成先生,这些应该是您要的。附近几个州县,最近几天里衙役、官兵的调动,还有一些散碎情报。我……我还未整理好,您先看看。”
“这太好了。”听闻对方拿来这些,宁毅笑着接过,稍看了看开头,“郝先生,有附近的地图吗?”
“有。”
郝金汉点了点头,从隔壁房间拿了一张陈旧的地图过来。
此时众人才刚刚进屋,有的人搬着东西,有的人帮忙提水、烧水。宁毅拿着那一叠情报便在房内的桌边坐下,又回头道:“郝先生,这地图有多准?”
“六七成是准的,若有些不确实、未画上之处,小人也都清楚。”
“那太好了。”宁毅笑起来,“就请郝先生与我一同推一推,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过来坐。”
那郝金汉此时头上、手上还都与死鱼的气味与粘液,虽然看起来也不是拖拖拉拉的人,此时倒也有些犹豫了。宁毅笑着摆手:“没关系的,咱们时间紧,要争分夺秒。”
郝金汉虽然也是见过世面之人,但眼前所见似乎并不与他之前的预想一致。不一会儿,宁毅已经将他拖在了桌边坐下,祝彪等人端来温水等物,他也就稍稍清理了手和头脸,其余的人将一些箱子搬进房间。当宁毅开始浏览那些附近情报时,这次随行的有七八个人都已经聚集过来,而祝彪领了其余十多人,开始到周围观察状况,附近jing戒了。
冲平附近这次的事情,以方七佛为中心,牵扯到官府、方百花等方腊余孽与忽然出现的世家势力三派。对密侦司而言,官府一方的情报已经相对透明,宗非晓与铁天鹰在附近派出了许多的衙役、捕头,围追堵截,他们虽然不是拿下高手的主力,但有些地方人被杀,有些地方被强行突破,这些线索汇总起来,也就能够大概拼凑出方百花等人被打散后逃跑的情况。
这次随宁毅过来的人,有一批也是随着宁毅去过山东的同伴,这段时间的历练之下,也都有着不错的逻辑能力,一批人聚集起来,便开始汇总情报中的信息。郝金汉是真正的地头蛇,大家也不时的跟他询问事情,他原本对这雷厉风行的作风倒还有些拘束,不过宁毅言辞和善,条理清晰,他随即也就轻松起来,开始结合情报,说出自己的推测,与众人一道讨论周围的状况。
一部分的消息,随即也就拼凑了起来……
“……二月十一凌晨,四平岗打完之后,方百花的那一拨人,就已经被打散大半了。后来出现、围追堵截的那批高手,跟铁天鹰、宗非晓这边明显是有默契的,他们拿的命令来自府衙,该是那几个有来头的大家族做事的风格,我们查不到具体情况,但这边绿林当中,一些人都变得很紧张,说是来了惹不起的人,但具体怎样,又都是含含糊糊,大多是听别人这样说而已……”
“绿林之中鱼龙混杂,大家认识的人不尽相同,这几天到处都在乱吹风,有些消息很不可信。但风能吹这么久,我估计是一些有地位的老人认出了谁,又不敢乱说,最后才变成这种样子。一直到后来,我们听说可能是摩尼教内讧,甚至听到了王难陀这个名字,才觉得事情必须得跟上面说一说,谁知道成先生这么快就来了。”
“‘疯虎’王难陀这个名字我是听过的,十多年前摩尼教内讧,司空南一系被排挤出去,王难陀是右护法,武功一般般,谈不上什么高手、宗师。这次的事情,如果只是王难陀这些人被排挤出去后单走,倒是问题不大,但若是摩尼教余部借尸还魂,不久之后,怕又是一次方腊之祸。”宁毅说着,笑了笑,随口道,“哦,对了,方百花那边,被抓了些什么人,死了的都有谁,还有多少在外头,郝先生可有听说吗?”
听宁毅说起王难陀武功一般般时,郝金汉眼神晃了晃,显然有些不同意,不过考虑到京城来的相府客卿对武艺的了解可能有限,他自然不可能说什么。此时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怕的便是这样……不过方百花那边的情况,具体的倒是没有透露太多,如今这消息在宗非晓、铁天鹰两人手上,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告知地方官府。不过……估计也没多少人了吧,听说绿林间有名的参天刀杜杀在这战中也被斩了一条手臂,可能已经死了。”
“哦?”宁毅嘴角笑意未减,“参天刀杜杀,我听说过,这可是悍匪。霸刀庄……怕也差不多了吧。”
“还有在逃的,不过可能也很难逃掉了。挺有人说,他们在押送方七佛的营地里看到了一把镔铁大刀,几乎有一人高,又宽,很像是传言中霸刀刘大彪的兵器……杀了刘大彪,宗非晓他们就又是大功一件了。”
“哈哈。”
郝金汉说到“刘大彪的兵器”时,宁毅已经张开嘴笑了出来,愉悦的笑容停在那空中,待他说完,又“哈哈”笑了两声。他本是坐在椅子上,此时往椅背一靠,随后,单手捏着下巴,做了个沉思的表情,片刻,他望向郝金汉,嘴巴张了张,郝金汉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宁毅才又张了张嘴:“好事啊,这些倒无所谓了,倒是……宗非晓跟铁天鹰他们现在在哪?营地扎在哪?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主要是……摩尼教的事情,不能马虎。”
“就在四平岗西南一点的地方,呃……地图上的话,这里……”
郝金汉的说话声中,宁毅微笑的神sè如常,但话语还在一直说:“……当年摩尼教发展迅速,也是托庇于一些大族、豪绅,虽然司空南一系被赶了出去,但不代表他们就不是摩尼教了,若是蒙骗了某些上位之人,接下来,便又是同样的一件事。哦,这里……而且大族蓄豪奴、打手也就罢了,私下里庇护这等谋逆之人,视国家法度何在,而且庇护他们这么许多年,都未曾报知朝廷、官府,将这些人身份澄清、洗白,这些人又是有何居心!简直是朝廷之敌、百姓之敌……”
宁毅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郝金汉连连点头,他领会的却并非话语的原意。右相要推动北伐,朝堂之中有盟友也有对手,以王黼为首,这次参与的几大家族中,也必然有不少右相的政敌存在,这些政敌沾了摩尼教,右相就可以拿着做文章,他之所以将消息迅速发了出去,考虑到的也是这个原因。此时这“成舟海”一套一套的,郝金汉心中大概就在想:“我这消息果然递得不错,丞相应该能用上了。”他也是去过辽国,推动过北伐之事的,此时虽然身份不高,但能够出这么一份力气,心中也是高兴。
一群人又分析了片刻,宁毅借口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时,稍稍有些失神,拳头已经在袖子里握了起来。祝彪从旁边过来,轻声道:“那个刘大彪……”
宁毅咽下一口口水,随后看了他一眼,过了一阵,低声而又艰难地开口道:“死要见尸。”
祝彪点点头:“那今晚,你过去,想要动手吗?”
宁毅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祝彪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咧开嘴唇露出了牙齿,不知道是在干嘛。那脸上的表情变幻着,像是笑容,又竟然显得有些狰狞,表情在屋檐下连续变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和煦的笑。
他于是就那样笑着,转身进到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儿,房间里传出了众人的欢笑声……
****************
大雨之中,两道人影还在不断追赶奔逃。
雨下在身上,已经没有了感觉,血在沸腾,身体就像是在烧起来。发足狂奔之中,痛楚都已经没有了感觉,只有将身体不断逼到巅峰的jing报,在耳边、视野中嗡嗡作响。
冲下草坡,后方的攻击又已经到来,她在转身之中与对方对了两招,口中的鲜血干脆就朝着那张胖脸上喷了过去,然后整个人咕噜噜的滚下草坡。
天旋地转。当她勉力从地上站起,摇摇晃晃间,后方是……河流。
破风声从正面袭来,她用双手一挡,整个人都朝着后方的空中飞了出去。
娇小的身体在空中转了几圈,砰的落入湍急的水流当中。
庞大的身体追到河水边,抓起一颗圆石,用力挥了出去,轰的一声,石头呼啸着砸开了水面,少女只觉得肩膀上一痛,身体昏昏沉沉地旋向水的更深处,鲜血已经在水中渲染开来……
不能睡!那死胖子会追过来!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咬紧牙关,但身体确实已经走到疲惫的边缘了。
河岸上,庞大的身躯轰的一下冲入水中,在大雨里激起高高的水花,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冲入水中的巨熊,朝着猎物逼近过去——
*****************
同一时刻,在雨中的另一处山林间,也有着一个小小的插曲,正在发生。
那是一包石灰粉,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爆开在了空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