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叶秋拧了条雪白的毛巾搭在云沁寒的额头上,向惜儿说:“姑娘去休息吧,这段日子也实在是辛苦了。我来守着他就好。”惜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云沁寒的房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去自己房里。赵叶秋坐在他床边,一会儿为他掖掖被子,一会帮他换掉捂热了的毛巾。
云沁寒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他床前说话,还有人在他额头上放了放,那只手有些粗糙,有些亲切。他想要伸手抓住那只手,不想让他离去,可偏偏他连手指都抬不动。
第二日辰时云沁寒才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看到守在他床前的赵叶秋。他的五叔鬓间也有些许白发了,云沁寒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他的外祖一直都是严厉的,大师伯更是不苟言笑得青出于蓝。他的舅舅倒是声称自己喜欢孩子,可没什么耐心,陪不了他半个时辰准会逃掉。何信远和潘洪舟更是只会在他母亲在的时候假装献殷勤。在无归山庄里只有赵五叔对他有求必应,在他最肆无忌惮的年纪里给了他最大的包容。
赵叶秋守了云沁寒整整一天两夜,眼睛里带着些红血丝,但脸上的喜色却是表露无疑的。他细心地将桌上一直煨着的五珍汤舀到小碗里晾到适当的温度才喂到云沁寒嘴边。赵叶秋一边喂云沁寒喝汤,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小梦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娘就没了。我给他找了好几个奶娘,他就是不肯吃。别人都说那孩子活不成了。连师父都要放弃了。可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没了呢。我就想了个笨法子,这人奶不行就牛的奶,羊的奶,狗的奶,有一次还抓了一头刚下了崽的狍子来。你猜怎么着,这孩子居然就喜欢吃那狍子的奶。我就挤了狍子的奶,用这个法子先小火煨着,再这么小勺小勺的给晾凉了。一晚上能吃好几顿呢。”赵叶秋说着,脸上漾着欣慰的笑:“一晃都这么多年了,那孩子都长那么大个儿了。就是这才智武功连你的影都沾不上。”
赵叶秋说着叹了口气:“寒儿啊,五叔有句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师父他年纪大了,你五叔也是个没本事的,小梦那个德行你也看到了,咱们无归山庄是一代不如一代,眼看就要……”赵叶秋顿了顿,目光乞求地看着云沁寒。
云沁寒抬手止住了赵叶秋喂过来的一勺汤:“我是外姓,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好,这五叔是知道的。”赵叶秋含了笑:“什么外不外姓,师父不是个有门户之见的,当初师父可是绕过了自己的亲子,要传位给你大师伯为少庄主的。更何况你娘总是姓澹台的吧。至于你的身体你就更不必担心了。经了古灵族的妙手,你的心疾已经痊愈。你难道没感觉到吗?这些日子以来你都没有发作过。虽然现在虚弱了些,但都是些表症了。只要进补调理一段日子,你就能生龙活虎了。”
“你是说……真的吗?我以后也不会再发病了?”云沁寒心中一阵狂喜,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竟坐了起来。赵叶秋忙拿了靠枕垫在他身后,扶他靠坐着:“当然了,古灵族长亲口说的。”
“古灵族的医术真是世间罕见,不知道那位族长是如何救我的?”云沁寒一脸期盼地望着赵叶秋,希望从他嘴里得到答案。赵叶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位族长神秘得很,施救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云沁寒并没有注意到赵叶秋的心虚,沉浸在自己的狂喜中。他这个病生不得死不了地困扰折磨了他十多年,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痊愈,虽再未犯过病,但心里总是蒙着一层阴影,如今闻听这个消息,像是久在樊笼终得脱的自在轻松。
赵叶秋从他房里出来的时候迎面遇到了惜儿。惜儿一把拽着赵叶秋的袖子,将他拉远了一些:“赵五爷,我好像听到你跟寒哥哥说他病情的事了。”赵叶秋微笑着:“是啊,你是没看到他那个高兴的样子。这孩子心思重。让他知道了心里头有盼头,精神自然会好。也不用成天病怏怏地。”惜儿急得都要跳脚了:“简姑娘和迟哥哥都嘱咐过你们的,不让你们告诉他换心的事,否则以他的那个性子根本受不了的。”
赵叶秋摊了摊手:“我没跟他说换心的事啊,我只是告诉他,他的病被古灵族的族长给治好了,以后不会再发病了。”惜儿一脸懵:“那他就没追问怎么治好的?他是学过一些医术的,难道就一点好奇心也没有?”赵叶秋拍了拍惜儿的肩膀:“放心吧,他问的时候我说古灵族族长把我们都赶出去了,不知道。”
惜儿一脸被你害死了的不满与无奈:“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了,等他高兴劲过去了,好奇心冒出来一定会追问到底的。你可以一问三不知,可是他一定会问我的。我是在古灵族长大的,也是跟着姑姑一起来的,他一定不相信我不知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惜儿咬着唇皱眉,突然眸光一亮:“有了,我躲着他不就行了。”惜儿转身就走,赵叶秋朝着她越跑越快的背影喊了声:“你去哪儿啊?”
“去京城找迟哥哥——告你黑状。”
“那他问起你来,我怎么跟他说啊?”
“自己编——。”
惜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哨,白狼绚像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似的飞奔到她面前。惜儿骑了大白狼很快消失在远处。
赵叶秋摇头失笑:“这丫头,听风就是雨的。”
事实证明惜儿还是有些了解云沁寒的。他在床上躺了两天,风寒终于痊愈了,胸口的创口也完全愈合了。十几年了,他从未感到如此轻松畅快过,连对着澹台若谷的时候也没有往日那样冷落疏离了。澹台若谷难得地得了他的几分好脸色,立刻迫不及待地行使外祖的权利替他应下了浮沉阁主的差事。
赵叶秋提心吊胆地生怕云沁寒翻脸,钱迎花已经在澹台若谷的耳边车轱辘话来回说了一个时辰了:“不是我说你,你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他多少年没在你身边了,你竟然敢做他的主?你拿他当你们家小梦呢。那小子看着对人谦恭有礼,其实翻脸不比翻书慢。也不看他这十多年跟什么人待在一起。那个姓金的小子,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十商九奸,那是个奸商里的头一号。”
澹台若谷捻须沉默,一旁的万子善先受不了他:“我今日有个病人要去复诊,老钱陪我一块去吧。”说着话就把钱迎花硬推了出来。
两人走到长廊内时,万子善悠闲地坐下不走了。钱迎花走出几步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回头奇道:“你不是有病人吗?怎么又不走了?”
万子善:“早好了。”
“那你把我拉出来做什么?”
万子善没有说话,只是睨着他,满脸都写着:“你说呢?”钱迎花顿悟:“嗨。我知道你嫌我多嘴。可是我也是为了澹台兄好不是。”
钱迎花坐到了万子善身边,将一条腿屈起踩在廊凳上,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搭在自己膝头,睨了万子善一眼,正好看到万子善的手肘处的袖子破了个洞:“成,算你对。”身手灵活地翻到了长廊外,万子善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突然回头一手撑在柱子上:“万兄,上个月你医好的那个后生还记得吗?家里只有一个姑姑的。”
万子善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哪个?”
“就是那个被血蓝蛛咬了,差点送命的那个。”
“噢,我想起来了,怎么了?”
“我记得血蓝蛛的毒本是无解的。可是你却以身试药,居然还真就炼制出了解药,救了他一命。那后生感动得跟什么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有句话想要我带给你来着。我脑子不好,当时给忘了,刚才那么冷不丁地一下就给想起来了。”
万子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依然忍不住好奇问了句:“什么话?”
钱迎花一边倒退着走,一边说:“他说——他父母早亡,他姑姑为了照顾他一生未嫁。所以托我问问你,要不要做他姑父?”
万子善老脸一红,也不知道是被他气的还是羞的:“老不正经的,你说什么呢?”
钱迎花一边防着万子善出手给他来一记飞针,一边嘴上还不依不饶:“我是好心,你看你衣服破了,连个给你缝缝补补的人都没有。”万子善这才发现自己衣服上的破洞。也没顾得上理钱迎花,自己回房找针线缝衣服去了。
万子善回了房才想起来,治病的针他有的是,可缝衣服用的针他还真没有。听到脚步声从他房门前经过,一开门正好是赵叶秋。赵叶秋一眼就看到他衣服上的破洞:“师父这次出来得急。没带换洗衣服,我正打算去给他买件成衣。顺手帮前辈也买一件吧。”万子善笑道:“澹台兄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好的徒弟。大大小小的事都替他想着。”赵叶秋憨直地笑了笑:“前辈哪里话,我只是在尽一个弟子的孝心。不过如果前辈愿意,有的是人给您当弟子。”
“我这个人四处流浪,又穷得叮当响。这么些年要不是澹台兄接济,我都要上饭了,跟着我没前途,还是不误人前途了。”
“哪儿的话,当下倒是有个人愿意拜您为师。”
“谁啊?”
“我们家小梦。”万子善闻言赶紧把头缩回去,把门关上了。给他当师父,谁伺候谁啊?
赵叶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家小梦真那么讨人嫌吗?
宿州城不算大,但还算繁华,街上的成衣店也不少。澹台若谷和万子善都不是讲究人。赵叶秋不用花什么心思挑选,买了两件合身能穿的包起来就往回走。但他刚出成衣店还没走出十步,就有一人浑身血淋淋地向他冲了过来。赵叶秋敏捷地向旁边一闪才没被他撞到。
那人跑出没多远,“咚”一声栽倒在地。路人吓得纷纷叫喊着跑开。赵叶秋急忙过去查探。那人浑身都是血口子,也不知伤了多少处。
赵叶秋将那血人扶了起来,掌心抵在他脉门处缓缓输入内力护他性命。那人睁开了充血的双眼,警惕地盯着赵叶秋。
“我是无归山庄的赵叶秋,兄台,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一听无归山庄的名字,神色一变,立刻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赵叶秋的衣衫,想要说什么,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拼尽全力将怀中一张揉皱了的纸塞进了赵叶秋手里,就再也支撑不住气绝身亡了。
赵叶秋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张官府的告示。赵叶秋粗粗扫了一眼,大惊失色,竟是朝廷要取缔所有江湖门派,愿降朝廷者可编入军中封官加爵,不降者杀无赦。落款处盖着大红官印。赵叶秋沿着那“血人”来时的路一路追寻过去,刚刚拐过一条长街就听到一人一边跑一边大喊:“杀人啦,杀人啦……”街面上的人被他吓得一阵鸡飞狗跳的逃跑。铺面关门,行人回避。
赵叶秋上前拎着那人的领子将他拉住:“发生什么事了?”那人眼神涣散,一副惊恐的模样,被赵叶秋抓住不能跑,急得指着身后语无伦次地说:“快跑吧,杀人啦,一大队金兵在杀人,见人就杀,老人小孩儿都不放过。放开我,放开我……”
赵叶秋放了手,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惨遭屠戮的地方是他们刚刚离开不久的薛家堡。赵叶秋脚下生风,急忙赶了过去。堡内的惨叫声和喊杀声已经清晰可闻了。赵叶秋脚下生风向喊杀声最盛处赶去,走出一段路想起手中提的两件新衣,略顿了顿,停下脚步将两件包好的衣服放在路边一块干净的方石上。这才又向薛家堡赶去。
薛家堡的朱漆大门已被撞倒在地,无数只脚在上面踩来踩去,堡内已经躺倒了许多尸体。有金兵的也有薛家堡的。赵叶秋一眼看到了前几天还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的薛朔一手扯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单手将一柄破风刀舞得山呼海啸。几个不识相的金兵大喊着撞了上去,立刻连兵刃带脑袋都被削掉了一半。他手中牵着的女童倒是冷静的很,一脚过去把朝她倒过来的尸体踢去了一边。
薛朔身后还跟着一名使双钩的中年妇人,赵叶秋虽匆匆见过一面,只记得她是薛家堡已故大堡主的夫人。叔嫂二人武功虽不弱,但身边的人却只余下不过三五人。而金兵一层又一层地涌上来,眼看着很快就要丧命了。
赵叶秋脚下一点,飞身上去,一招悲离剑出手,一片色彩斑斓,漫天皆是剑光。涌上来的金兵被他的剑风扫倒一片。赵叶秋横身挡在薛朔他们前面,断喝一声:“还不快走?”薛朔一把将孩子推到嫂嫂怀里:“快走。”横刀站在赵叶秋的身侧爽朗大笑:“今日能与赵五爷并肩作战,薛某人也不负此生了。”薛夫人拉了女童也不婆妈,留下一句:“叔叔小心,我们在祖宅等你。”就迅速离开了。赵叶秋三招悲离剑法一气呵成,绵密不断。一大片金兵在目眩神迷中丢了性命。等剩下的人缓过神来,薛朔和赵叶秋已经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