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惊梦 澹台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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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山庄内澹台若谷走到孙儿的房中,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他轻轻关上门,小孙儿刚学会了走路,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伸着手要抱抱。澹台若谷将孙儿紧紧搂在怀中,小孙儿高兴地咧嘴笑了,露出白生生的乳牙。澹台若谷轻拍着孙儿背脊叹道:“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澹台若谷红了眼眶,将怀中的孙儿抱得又紧了些。半晌,怀中的孙儿挣扎着要到地上去,澹台若谷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小孩子又摇摇晃晃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澹台若谷又沉默了片刻突然喃喃道:“我的孙儿就叫惊梦吧。澹台惊梦!”

傍晚时分,小木屋的门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开,一个满身是伤衣衫褴褛的少年闯了进来。他一进来就把门关上又拿了条长凳将门抵上。回身时才看到一脸错愕的耿长喜。乳娘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看到眼前少年也是一愣。耿长喜叫了声:“大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少年叫了声:“二叔”就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乳娘听也半天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耿长喜却似听懂了:“大力,你又被人欺负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别人再欺负你,你就打回去。你看看你身强力壮的难道还打不过几个小孩子?”回头又向乳娘解释一番:“没事儿,这是我已过世的堂兄的孩子,今年十五了。大力叫彩姨。”那少年听话地叫了声“彩姨”。乳娘冲他笑笑点头为礼。耿长喜接着说:“我这侄儿憨傻,虽然力气比别人大可就是胆子小老被人欺负。”那少年吸了吸鼻子不服气地说:“我跑得快,他们追不上我。”耿长喜听他这么说气得直摇头。

这孩子也是命苦生下来就没了娘,三岁上又没了爹,从小是被亲戚们这家一口饭那家一口水凑和着养大的。也许是过惯了寄人篱下的日子,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就该让着人家的孩子。所有亲戚家的孩子们都拿他当自家的奴仆使唤呼喝,后来全村的孩子们也跟着欺负他。因为耿长喜自己并没有孩子,所以他一年中唯一不用受欺负的日子就是跟着耿长喜这个堂叔的那几天。耿长喜带他来过一次这间木屋,这里就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平时他被欺负得狠了都会躲到这里来。只是耿长喜很少来这里,所以耿大力并没有想到会遇上自己这位堂叔。

“娘,耿伯伯,你们快来呀寒哥哥好像不太好。”艳儿叫了起来。耿长喜和乳娘急忙进里屋去看,云沁寒面色通红地躺在床上,呼吸粗重紊乱。双目微闭,口中不停呓语,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是看他的神色好像是痛苦之极。乳娘摸了摸他额头急道:“不行了,连着这么多天发烧会烧坏脑子的。必须带他去看大夫了。”回头叫了声:“大力”。耿大力答应得痛快,动作却像是蜗牛一样磨蹭着进屋。耿长喜:“大力你背上少爷,跟我走。”云沁寒已经神智不清,四肢像棉花似地不着力。乳娘和燕儿好不容易才把他扒拉到耿大力背上

“艳儿我们也走。”临出门时乳娘顺手将门口的的柴刀藏在了袖中。

一行人匆匆赶路,终于在宵禁之前进了城。离城门最近的一家回春堂正在上门板。那上门板的小伙计看见有人来赶紧摆手:“今天打烊了,各位明天请早吧。”耿长喜用蛮力一把将小伙计推了进去:“小哥帮个忙,我们少爷病得厉害。”那小伙计急忙向里面喊:“掌柜的,掌柜的……”一个穿着素色儒衫的中年大夫走了出来:“大呼小叫什么?金兵打来了吗?”等看清楚来人就服务大厅了个“请”的手势。耿长喜指挥耿大力把云沁寒放下,耿大力伸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叔,我能背得动。”耿长喜知道自家侄儿的毛病耐心解释说:“放下来让大夫看病。”

那大夫仔细诊过脉又问了些症候才到柜上洋洋洒洒地写满三页纸的处方:“诊费一吊钱,药嘛先开半个月的总共十两银子。”耿长喜不说话了,现在别说十两,能在他身上找到一钱银子都不可能。乳娘抢先一步:“好,麻烦您先把药包好。我这就给您拿钱。”耿长喜奇怪地看着乳娘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钱。待小伙计将药包好,乳娘将手伸进袖中,紧紧握住了柴刀,笑着向大夫走去。突然发难,一把生满了铁锈的柴刀架在了大夫的脖颈上。

“你……你……你想干什么?”那大夫显然是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眼睛发直。乳娘扫了一眼女儿,艳儿立刻明白母亲的意思,将小伙计手里的药一把夺过。小伙计也是吓得面无人色,呆呆地不敢反抗。耿长喜叫了声:“大力,背上少爷走。”耿大力这回反应倒是不慢,一把将云沁寒背起跟在艳儿后面急急地出了回春堂医馆。

“大夫,对不起了,我们没有钱,但是我们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所以只有委屈您了。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还你那十两银子的。但是现在……”乳娘突然出手在他脑后一击,那大夫便应手倒地。乳娘与耿长喜也不管那吓呆的小伙计,一路从回春堂逃了出去。

“阿彩,刚才多亏你了。”

乳娘满目悲怆,声音淡淡地说:“当初我带着我小儿子去求医时,就是因为没有钱,才让我的孩子死在我怀里。这些大夫只认钱。什么‘悬壶济世’、‘医者父母心’都是跟有钱人说的。我当时要是懂这个道理,我的孩子也许还能活下去。”

回春堂医馆的门板都上好了,大夫摸了摸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啐道:“这乡下女人手劲可真大。疼死我了,就是这拍的不是地方啊。”

“掌柜的,那该拍哪儿啊?”大夫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小伙计的后颈上:“拍这儿才能把人拍晕。哪有拍后脑勺儿的?没文化真可怕!”

“是啊,娘打儿子才拍后脑勺儿呢!是吧,掌柜的。”大夫巴掌又扬了起来,小伙计脖子一缩岔开话题:“掌柜的,您为什么要装晕呢?”大夫放下了巴掌:“他们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他们没钱看病。我要是晕了,他们最多拿药走人。我要是不晕,他们就有可能会起杀心。你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小伙计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命重要,命重要。”

大夫叹了口气:“再者说医者父母心,能救一命就救一命吧。”小伙计点点头:“掌柜的,您真是个好大夫。更是个好人。”大夫莞尔:“早点儿歇着吧。”边揉后脑勺边走回了内堂。

一夜秋风剪落枯叶无数,无归庄的几名灰衣小仆拿着扫把在院中清扫落叶。何信远与潘洪舟在赵叶秋的陪同下从澹台若谷的房间出来。

“五师弟,这些日子师父全靠你照顾了。”

“二师兄哪里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是希望二师兄和七师弟有空的话常常来看看师父,自从师父大寿过后这无归山庄是越发冷清了。”赵叶秋目光中比这秋色更悲凉几分,他的背也越发佝偻了。

何信远浅笑:“这是自然的,我们只要有空就会常来。五师弟留步不必送了,自已师兄弟用不着客气。你去忙你的,我们自己走吧。”

“好,那我去忙了,二师兄七师弟慢走,一路顺风。”赵叶秋说着,看了一眼小师弟,不由心中暗叹:“七师弟虽然以前也总跟在二师兄后面,很听二师兄的但也不是个沉默至此的人,但自从云家大火师妹去了后就变得寡言少语,经常魂不守舍。七师弟真是太痴情了”。赵叶秋不由得也黯然神伤,师妹的死对他自己何尝不是痛彻心扉。

就在赵叶秋离开的时候一只白鸽落在了院中,优雅地在落叶间走来走去。

“简门主的信鸽。”潘洪舟双眉紧锁向何信远看了一眼,何信远眼神凌厉地回看他一眼。潘洪舟立刻禁了声。一名小仆上前抓了鸽子正要拆鸽腿上的信笺,何信远心中焦急,脸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小四,拿过来。”那名叫小四的仆人听话地应了声“是。”便顺从地把连信带鸽子送到了何信远面前。何信远接过展开信笺,上面赫然写着:“半月前,寒儿在回春堂出现。现居柳溪村。”

何信远一脸带笑收了信笺面向潘舟但话却是说给小四听的:“是简门主问候师父。”又转过向小四说:“待会儿,告诉师父一声简门主来信问候他。”小四又应了声:“是。”但当他想要拿回信笺时,何信远已经从他身边走过。他一个小仆也不好上前索要只好作罢。

出了无归山庄,何信远便策马向柳溪村赶去。潘洪舟紧随其后:“师兄,若是师父找到云沁寒我们怎么办啊?他那天可是看到我们的。”

“那就让师父永远看不到他。”

“你真的要杀了他吗?他不过才八岁,还是个孩子。”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可是,可是简门主那里……”

“吁—”地一声,何信远突然勒停了马:“你先赶去柳溪村,我稍后与你会合。”不由潘洪舟分说,何信远便策马向无归庄去了。小四正在井边打水,突然全身一麻。“噗通”一声头朝下栽到了井里。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就这样静静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如丝秋雨织就绵密的雨帘,晶莹雨珠自屋檐滴落。草色被雨水洗得碧绿。耿大力呆呆地看着雨珠落下,一滴、两滴……火炉上煎着药,浓浓的药味充斥着整个小屋。云沁寒病了许久的身体渐渐有了些好转。只是从前那个活泼的少年变得沉郁了。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练功,而且一练就是一整天。

正在盘膝练功的云沁寒蓦地睁开眼:“有人来了。”脚步声隐藏在雨声中并不易查觉,但云沁寒几个月的苦练,使他的眼力和听力都增强了好几倍。的确是冲着他们来的。“一个人。”云沁寒低语,屋中人却都听到了。耿大力操了根抵门用的铁棍紧紧握在手里。耿长喜拿着柴刀。木屋的门被推开了。潘洪舟进来了,外面的雨下得并不大,但他身上的衣服却是湿透了,显然是在屋外犹豫了许久。他衣角上的水滴落在屋内的地面上迅速渗了下去。耿长喜大吼一声冲了上去,潘洪舟只是侧身一躲。在他离开门口的时候,乳娘拉着云沁寒和艳儿冲出门去了。耿大力也抢着根木棍砸向潘洪舟。潘洪舟一脚将他踢出门去。

“快跑,别回头——”耿大力像个皮球似地滚出去老远,耳边传来耿长喜的喊声。幸好乡间都是土路,又被雨水浸润,虽然一身泥泞却没有受什么伤。一骨碌爬起来便跑。他虽然有些憨,却从小最听这位堂叔的话。堂叔让他别回头,他就绝不会回头。

云沁寒跑出一段路转身回望,却只见耿大力一人跑来:“耿叔呢?”耿大力摇头,云沁寒转身就往回跑:“你干什么去?”云沁寒挣脱乳娘的手:“我要回去救耿叔,那个人会杀了他的。”阿彩追上他横身拦住他的去路:“所以,我更不能让你去。”耿大力也跟了过来:“你打得过那个人吗?如果你打得过他,我就陪你一起回去。”云沁寒被他这一句憨直的话问到了痛处,他紧咬着牙关却忍不住落下的眼泪:“我们快走吧,不能让耿叔白死。”

耿长喜的喉头汩汩地冒着鲜血,一双眼睁得老大死死盯着潘洪舟。像是要拉着他一起离开这个尘世。“我不想杀你的,是你自己不跑,别怪我,别怪我……”潘洪舟这样安慰着耿长喜也安慰着自己。伸手抚平了耿长喜瞪着的双眼。

狂风嘶吼着,如咆哮的野兽。漫天飞舞的雪花被狂风卷着在天地间翻滚着白色的浪涛。耿大力和燕儿躲在破庙的墙角里睡得香甜。云沁寒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都吵不醒他们。

三年来,他们跟着乳娘和云沁寒四处艰难地讨生活,有时间睡个香甜的觉,做个丰衣足食的梦确是件奢侈的事情。云沁寒的病总是反反复复,吃上药的时候就好一些,药停了没几天就又会复发。他们虽然拼尽全力却只是勉强饿不死,而天下的大夫也不是都会把脖子伸出来让乳娘把柴刀架上去的,所以云沁寒的病只能一拖再拖。

冷风挟着雪浪冲进破庙,乳娘用自己的身体为云沁寒挡着寒风:“寒儿,再喝口水吧。”乳娘阿彩从火上取下破茶壶倒在一只残破的钵里送到云沁寒嘴边。云沁寒喝了两口,咳嗽稍止住了些就倚在乳娘怀里:“对不起,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阿彩将云沁寒搂得紧了些:“别说话了,趁着不咳的时候赶紧睡一会儿吧。”云沁寒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将头依偎在乳娘温暖的怀里。许久乳娘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了。云沁寒将自己身上的毯子轻轻地盖在了乳娘的身上:“我的病好不了了。再这么下去,只能是拖着大家陪我一起死。对不起,我走了,希望你们可以过得好一些。”他轻轻地起身看了一眼耿大力和艳儿,两人依旧沉沉地睡着。云沁寒笑了笑,瘦弱的身影踉跄着消失在无边的风雪中。

“咳……咳咳……”云沁寒一路走一路咳,伴着他的喘息声胸腔里不停地传出鸣音。他咳得喘不过来气,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每呼吸一次就得耗尽他全身的力气。他回头看看,破庙已不在他的视线里了,乳娘应该找不到了。他无声地笑了笑。

他如今没有亲人没有家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身的病。看着乳娘为了给他赚药钱大冬天去给人洗衣服,洗出两手的冻疮;看着耿大力给人当苦力经常踩着两脚血泡,扛着一身的青紫还要继续去赚钱;看着艳儿为了让他吃好一点竟跑去做扒手……他的心就像被油煎火烹一般,他觉得自己除了拖累别人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他一直在找机会离开,如今他终于成功了。云沁寒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要离他们远一些,再远一些……

雪下了整整一夜。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风停了,雪依旧零星地飘着。小镇上的人们都裹着厚厚的棉衣来来往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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