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主人——思思温婉地一笑,对澹台轻羽施了一礼:“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只是我许久未出院门,所以没有前去拜会,还望海涵。”澹台轻羽也回了一礼:“是我唐突了,如夫人莫怪。”
“哪里,这位夫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复姓澹台,澹台轻羽。”思思乍闻这个名字,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波动。望着澹台轻羽的目光幽深起来。澹台轻羽诧异:“夫人以前听过我的名字?”
“无归山庄的大小姐,江湖上但凡长耳朵的谁没听过呢。”
“那我大师兄澹台融羽,想必如夫人也一定听过了。”澹台轻羽试探着问。思思的目光移到那副供奉了十五年的画像上,轻轻浅浅地笑了笑,默默地上了香。就在澹台轻羽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思思终于开了口:“他给了我第二条命,还赐给我一个孩子。”澹台轻羽迟疑地看着她,思思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似的点了点头:“我出身卑微,此生不配与他并肩携手。可是他不嫌弃我,还打算禀明了师父来娶我。只是世事难料,也怪我福薄命浅。”澹台轻羽闻言心中惊诧,她记得澹台融羽一直是个端方严苛,不苟言笑的人,潘洪舟还在背后偷偷取笑他,这辈子都没有女人会接近他。而父亲对他也一直寄予厚望,在他婚事上反复斟酌,像是这世上没什么女子能配得上大师兄似的。
“我不明白,时卓铭他是见过我大师兄的,难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这画像也不过取了他的三分形似,五分神采。而且家主与他只是区区数面之缘,哪里比得上你们朝夕相处多年。更何况有谁会想到,一个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会跟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无归山庄大弟子有什么交集。”
“未染知道吗?”
“从他懂事起,我就告诉了他。我一直期盼能见到无归山庄的人,我想亲口把未染的身世告诉你们。如今终于让我等到了。”
澹台轻羽感觉到了门外有人,一回头就看到了脸色铁青的时卓铭和澹台若谷。她回头再看思思。她也看到了时卓铭,但只是一瞬间的诧异后,脸色就平静而安宁了。
“家主既然听到了,我也不必再费口舌跟你再讲一次了。”时卓铭本就铁青的脸突然变得惨白。若不是有澹台父女在侧,他一定要亲手掐死这个骗了他十几年的女人。
思思从容地望着澹台若谷嘴角含笑,大礼跪拜:“思思叩见老庄主。”澹台若谷一时手足无措,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更想不到在他眼里几乎完美,他一直视如已出的大弟子竟然瞒着他留下了这么一段。
时卓铭用尽全力才将自己杀人的冲动压了下去:“你怎么能骗我这么久?”思思丝毫不惧:“家主当初是用什么手段逼我为妾的,你自己可还记得?若不是为了保住腹中的骨肉,拼得一死又岂会受你们母子胁迫?后来我见识到了你那些妻妾的手段,为了护着我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我才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个世上。”她神态平和地有些诡异。
时卓铭伤极反笑,笑得肝肠寸断:“那你为什么不骗得彻底一点,为什么要告诉未染?”思思没有理会时卓铭,而是转过身望着澹台融羽的画像,久久没有动静。澹台轻羽查觉异样,上前看时,思思已经气绝,一柄匕首插在她的心口上,血珠还在不停滚落。
时卓铭看着马车从家门口驶出,渐行渐远。时未染就坐在马车里,是被他赶走的。他恨这对母子骗了他许多年,更恨思思离他而去时的那份决绝。这么多年,她竟然一丝留恋也没有。还有未染这个寄托了他所有希望的儿子。他在心里呼喊:“让你走,你就走吗?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父亲。”时卓铭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一怔,随即又听到一声:“爹。”时卓铭惊觉回头就看到时未染那张明明稚嫩却强装老成的脸。时卓铭再也忍不住将儿子抱紧,生怕他飞了一般。
澹台若谷在马车上掀帘看到他们父子相拥的一幕,长舒了一口气。十几年的父子之情不是说有说有说没有就能立刻消散的。他最完美的融羽能在这世上留下一点血脉已够他老怀安慰。但他却不想因此破坏了属于时家的父子情份。融羽虽是他捡回来的,却是他第一个孩子,而且他又是那么优秀那么懂事,他不自觉地对他期望过高,但越是这样,那个孩子就对自己越严苛,连自己的儿女私情也不敢轻易提及,以致一拖再拖,拖到他再回不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想到澹台融羽,澹台若谷的心沉得像有千斤巨石坠着似的,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满树枫红随风浮沉,云沁寒咳了几声随口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澹台轻羽帮他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毯子:“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云沁寒心中默算日子,他离开金玉堂已经半月有余了。这么久没有音信,耿大力和金卉迟还不急疯了吗?只是他在时家住了六七天,算算行程,从大明城到时家往返都够了,就算他们知道了他平安无事,并不担心,至少信也应该有一封吧。
他试探着在澹台轻羽面前提了提金卉迟,澹台轻羽的表情明显有异,云沁寒猜到一定是时家将信送到了无归山庄,可是澹台轻羽并没有想让金玉堂知道的意思。
云沁寒找了个机会独自离开,向大明城去了。只是他走出一段才发现原来自己身无分文,而且连匹坐骑也没有。好在金玉堂在很多地方都有云来客栈和金风醉酒楼,只要到了最近的城镇回大明城就不是难事了。可是云沁寒自小就没有走过山路,无意中偏离了方向朝着远一些的青阳镇去了。
云沁寒有生以来都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进城的时候已是城门将闭,华灯初上了。他的两只脚疼得就像不是自己的。胃里一阵阵的抽痛提醒他必须找东西吃了。他抬头正看到一家当铺,可是他身上只有悲离剑和那只小巧的玉哨了。云沁寒走进当铺将悲离剑当了,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有生以来最难吃的阳春面。他摩挲着腰间的玉哨,突然想起落梅曾带他去过的那家糟糕的面馆,想着落梅吃的那一碗应该跟他刚刚吃下肚的那一碗面有得一比吧。
云沁寒想得没错,金卉迟半个月来一直都在找他,都快要找疯魔了。几乎把整个江北的大城小镇都找了一遍,偏巧这两日正在青阳镇上。
就在云沁寒吃面的时间里,已经有丐帮的人将他的消息报给了金卉迟。他吃完面,想要起身时发现脚底的疼痛歇了一会儿后竟是有增无减了。他刚刚咬着牙站了起来,一顶小轿已经停在了他身边,夜无眠笑着来扶他:“三堂主,请上轿。”
轿子停在青阳镇上的云来客栈门前时,夜无眠却没等到云沁寒下轿。一掀轿帘,他竟是困得睡着了。他正要叫醒云沁寒,被金卉迟拦住,然后就看到金卉迟小心翼翼地将云沁寒背进了房间。脱了鞋袜外衣塞进了被子里,目光落在他脚上,看着他一脚的血泡金卉迟心疼地皱了皱眉。他的三弟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啊。
他刚要起身就被云沁寒握住了手:“二哥。”金卉迟转过脸来看着他:“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云沁寒笑了笑:“你刚刚背我的时候。”金卉迟起了个促狭的心思:“你醒着还让我背你?”云沁寒理直气壮:“我脚疼。”金卉迟叹了口气:“可是刚刚有很多人看到我背你了。”云沁寒脸腾地一红:“都有谁啊?”金卉迟目光狡黠:“你想想,客栈里人来人往的。”云沁寒脸色一变,捂住了心口。金卉迟本是跟他开玩笑的,没想到会害他心疾发作:“三弟,三弟……”云沁寒只是觉得有些心悸,金卉迟却以为他心疾又发作了,慌忙变老实了:“没有,没有,我只是逗你的,刚才下面没有人的。”云沁寒浅浅一笑:“我也是逗你的。”这次轮到金卉迟捂心了:“你吓死我了你。”金卉迟起身给他去倒茶,云沁寒看着他的背影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他的心口处真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绞痛。他慌忙翻了个身,朝里躺好。
云沁寒努力控制着呼吸,尽力不让金卉迟听出异样来。好在疼痛在两个呼吸间就平息了。金卉迟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当他是累坏了。金卉迟没再躲着云沁寒,而云沁寒第二天又看见了叶沫尔,推测到他的寒魂针应该是解了。既然当初装不知道那就索性装到底。
云沁寒醒来时,他的悲离剑已经好好地躺在他手边了,金卉迟嗔怪道:“佩剑也能随便当,你可真行。”金卉迟一边说着话一边拿了针,在灯上烤过帮他挑破脚底的血泡,然后上药,包扎。云沁寒看着金卉迟被灯光笼罩着镶了一层金边的身影,心里感觉暖暖的。他将微凉的手覆在金卉迟的手背上,金卉迟抬头冲他笑笑:“这两天就不要下地了,饭菜我让人端到房里来。”金卉迟在他床边设了一个书桌,云沁寒坐在床上看书,他在旁边理帐,一抬头就能看到彼此。
眼前这份宁静也没什么不好,云沁寒不抗拒他,还愿意花心思哄他,虽然不是他所求的那一种感情,但他明白云沁寒是决做不到跟他分道扬镳的。他只要装糊涂装到底,就能一辈子把人留在身边。
云沁寒等人在青阳镇的云来客栈歇了三日,正准备回大明城,丐帮传来消息,无归山庄的马车被人劫了,那人留下一封挑战书,言明要挑战流风回雪剑。属名是“聂潇”。
红石峡,远道亭。聂潇坐在凉亭里,悠闲地品着茗。
马蹄声远远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叶沫尔、云沁寒、耿大人三骑一字排开,在凉亭外伫立,他连睫毛都未颤一下,只是从三人下马的脚步声中就听出了内力修为的高低。
“阁下想必就是云沁寒吧?”聂潇准确地将目光落到了云沁寒的脸上。云沁寒缓步走入凉亭:“正是,我们似乎素未谋面。”聂潇笑了笑,站起身来:“就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就敢妄言自己的武功天下第一?”聂潇的态度七分倨傲,三分轻蔑。云沁寒自觉冤枉,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武功天下第一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了?不过他也不屑解释:“我如今人已在你面前,你可以放人了吧。”
聂潇微微一哂自腰间取出一把铁骨扇,唰一声抖开:“请指教。”云沁寒凝神敛气,一股真气自丹田升腾而起,他的周身都拢在一片冰寒刺骨的白气中。手中的悲离剑更是结上了晶莹的霜花。聂潇瞳孔缩了缩再不敢生轻敌之心。手中铁骨扇一抖,一道罡风挟山呼海啸之势压向了云沁寒。远处观战的耿大力惊得手脚都麻木了,他自问自己绝接不下这一招,不由为云沁寒捏了把汗。叶沫尔倒是悠闲得很,往凉亭石凳上一坐,将背上幻雪琴放在石桌上,竟像是前来看戏的。
云沁寒手中悲离剑在身前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一道冰寒的真气与铁骨扇的真气迎面撞上,叶沫尔等人都明显感到脚下的地面狠狠震动了一下。聂潇长笑一声:“痛快。”他身形飞掠如长虹贯日般向云沁寒袭来,手中铁骨扇指的正是云沁寒肋下死穴。云沁寒身子后仰贴地前冲,将这一击避过。本来蓝天白云的天空中陡然飘起了雪花。聂潇微一愣神,云沁寒反守为攻,手中悲离剑迅如闪电地一招三式三股冰寒之气几乎同时涌向聂潇,聂潇手中扇脱手飞出,在身前旋转出一朵杜鹃花的形状。两人的真气再度硬碰硬地撞在了一起,耿大力脚下的地面再度一震,这一震犹如震在他心上。两人的武功显然只在伯仲之前,又是如此声势浩大的生死相搏,耿大力觉得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心惊肉跳。叶沫尔的眉心也微微蹙了蹙。
聂潇得一劲敌,难得能打得如此酣畅淋漓。生死于他而言,似乎从来没放在心上过。云沁寒多日来心中郁郁,如此不计生死的倾力一战倒是让他心胸顿开,越是凶险越是觉得神清气爽。云沁寒剑气旋出一道庞大的雪柱,聂潇在雪柱中闲庭信步,如一叶扁舟行于海上,随波浮沉却毫发无损。云沁寒的雪柱渐渐收拢,聂潇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庞大的雪柱凝成了一条雪龙,随着悲离剑呼啸腾飞。聂潇飞退十余步,手中铁骨扇上下翻飞真气幻化出一朵三尺来大的杜鹃花。悲离剑引着雪龙直向花心撞去。这一次再没有地动山摇也没有山呼海啸,只是静静地,默默地,悄无声息的。远处的人再也感觉不到一丝震动,但对战的双方额上都现出了青筋。雪龙将杜鹃花撞出了三丈开外,但杜鹃花依旧花开不败。云沁寒陡然一声大喝运足十二分功力,雪龙犹如重生一般再度腾空飞起,云沁寒身体飞掠而起,凌空一个旋身,长发飞扬,悲离剑一引,巨大的雪龙一闪没入了杜鹃花心。云沁寒落地的瞬间所有的人目光都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闭了闭眼。聂潇惊呼一声,身子倒飞出去,眼看着他身在半空无处着力,收势不住要坠到崖下去。云沁寒身形飞掠,在半空中抓住他的手臂,向回一扯,两人险险立在悬崖边上。这一次连叶沫尔都惊出一身的冷汗。
聂潇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一生习武,从未有过败绩,一直自诩天下第一,这次听闻别人说无归山庄的云沁寒的流风回雪剑法才是天下第一的武功,便激起他的好胜之心来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人,没想到一不小心让人家教训了不说,还承了人家的情。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烟花信号,一串火光向高空窜起,炸出一朵紫色杜鹃花:“那三位已在回无归山庄的路上了。”
云沁寒松了口气,抱拳一礼:“多谢,承让。”聂潇冷笑了一声:“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我聂潇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却不是小人。技不如人,自然认输。”说完大步离去。
云沁寒对聂潇倒是多了几分好感。虽然他对比武这种事真的觉得无所谓,上一次冒然上台也是为了保住无归山庄的金字招牌,不得已而为之。他倒是知道江湖中多的是比武输了不甘心最后闹出许多是非的人。出手暗算对手的是一种,还有一种简直可以称之为无赖了,没皮没脸无时无刻地缠着赢的那一方非要继续比过,直到对方被纠缠不过故意放水让他赢一回,他倒真以为自己武功大有长进了然后乐此不疲地找到下一个对手故计重施。而聂潇却似乎不是他们那样的俗人,胜败只是求一个结果而已。对于这样的人云沁寒心中是敬服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