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外面突然响起了风声,狂风呼啸卷着乌云遮住了月色星光。远山近树都隐在了黑暗里。远远地传来了几声猫头鹰呜咽般的叫声。澹台飞羽睁开眼看了看身旁睡得香甜的金卉迟。轻轻地从被子里出来,将被子往金卉迟的身上移了移。然后盘膝而坐。他知道阴琳琅最善长的是什么,所以他并不敢睡实,一边运功疗伤,一边凝神戒备。
床上的金卉迟睡相很不错,闭起那双过分狡黠的眼睛和那张时不时损人的嘴巴时,这孩子还是生得十分俊秀英挺的。他并不怎么动,就算是翻身动作也很小,就算是睡在条狭窄的板凳上也绝不会掉下去。澹台飞羽运转完大小周天,侧头看着金卉迟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外甥——云沁寒。
云沁寒长得很像他这个亲舅舅,也很喜欢粘着他。他也陪云沁寒睡过,那孩子的睡相实在不雅,睡到半夜枕头被子就全被他踹下床了。他身旁睡的大人倒是踹不动,不过一条腿突然就会砸下来,澹台飞羽没经验,被他一脚后跟砸在鼻梁上,疼得半夜爬起来眼泪直流。他第二天抱着鼻子跟妹妹抱怨,澹台轻羽偷偷告诉他,这并不算什么,他曾经睡到半夜一脚砸在他亲爹那个重要部位上。也不知道他父母这几年都再没给他添个弟弟妹妹是不是跟那件事有关。
长夜漫漫 ,澹台飞羽思绪纷呈,他又想到了自己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喜欢女儿又觉得男孩儿也挺好,只要睡相不跟云沁寒一样就行,要是龙凤胎那就更好了……他胡思乱想着,又想到了澹台融羽身上。他虽是父亲自幼就捡回来养的却是师兄弟中最完美的,至少父亲是这么认为的,父亲说大师兄是惊才绝艳,旷世奇才,比他自己年轻的时候还要优秀十倍。他的父亲是个极严苛的人却不吝将所有的夸赞都安在大师兄身上。可是如今大师兄冰冷地躺在了棺材里,他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跟父亲交待。
澹台飞羽刚刚有了些朦胧的睡意时,一件衣服披在了他身上,他一回头就看到金卉迟那双带着几分狡黠的眸子:“师父,你这么怕那只女鬼吗?要不要徒儿请钟馗出来将她收了?”他说得像唱戏似的,逗得澹台飞展颜一笑:“你这孩子,她要真的是鬼倒不可怕了。这世上的人心往往比鬼可怕。”金卉迟翘了翘唇角:“师父言之有理,我一直都这么认为的。”澹台飞羽抚了抚他的头:“时辰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金卉迟摇头:“不睡了,陪师父待一会儿。”他生怕再碰到澹台飞羽的伤口,小心翼翼地靠过来,盘膝坐在澹台飞羽身边。澹台飞羽刚有的一点睡意被他惊跑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教了他一些入门的内功心法。澹台飞羽的手突然握紧了手边的悲离剑,金卉迟也听到了动静,这动静初时轻微如羽翅扇动很快便有了狂风席卷之势。金卉迟坐直了身子:“这什么声音?”澹台飞羽面色凝重,默然不语,手中悲离剑出鞘。
突然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窗棂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稀看到窗棂上有一摊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拼着将自己撞得血肉横飞也要冲进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澹台飞羽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地跟他说话。金卉迟的心猛地缩紧,澹台飞羽却来不及理会他的惊诧,一把将他塞进了被子里,然后将床帐放下,倏然转身,悲离剑横陈胸前。金卉迟还是忍不住探出了头,昏黄的灯光将澹台飞羽的背影投射到床帐上,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
脆弱的窗户并不能阻挡发了疯的吸血蝠群。窗棂很快被咬出一个小小的洞,一只蝙蝠刚从小洞中钻进来个脑袋就被悲离剑气一剑斩落。金卉迟看着那形似老鼠的蝠头惊呼一声:“是吸血蝙蝠!”澹台飞羽轻斥:“回去,不许露头。”他说话间窗棂上又被咬出了两个小洞,澹台飞羽正想找东西去堵窗棂上的洞,却听门上也有吸血蝙蝠在啮咬。他一时失神竟有十几只蝙蝠从洞中钻了进来。澹台飞羽只好退回床边,紧紧地护在床前。
脆弱的窗户终究没能挡住发疯的吸血蝠群,屋里的蝙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澹台飞羽长剑扫过,十余只蝙蝠血溅当场,但这些吸血蝠群根本无视自身生死,澹台飞羽手中的悲离剑舞得风雨难侵,将所有的吸血蝠挡在床帐外。
成千上万蝙蝠的叫声,翅膀扇动声冲进了金卉迟的耳中,刺痛着他的耳骨,折磨着他的神经,恐惧让他本能地缩进了被子里。
人力终有尽时,澹台飞羽毕竟是人,而且还重伤未愈,足足两个时辰后天光微亮,吸血蝠才尽数退走。屋内蝙蝠的尸体铺了满满一层,澹台飞羽的身旁蝠尸更是堆了五六层。但是自始至终,没有一只吸血蝙蝠能冲进床帐。
一缕晨光柔柔地洒进来,透过薄薄的床帐照在金卉迟的脸上,在他的泪光里熠熠生辉。金卉迟掀起床帐,跳下地来,踩在血肉模糊的蝠尸堆上。澹台飞羽靠着床沿坐在地上,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有蝙蝠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金卉迟走到他身旁低下身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师父”。澹台飞羽没有回答,他的一双眼睛虽然睁着,但是瞳已经散开,再也没有了神光。一股凉意瞬间涌遍了金卉迟的全身,他颤抖着伸出手合上澹台飞羽的双眸。悲痛再也无法自制,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将澹台飞羽的尸身拉进了自己怀中。放声痛哭。澹台飞羽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却无一致命,他是力竭而亡。金卉迟抱着他冰冷的尸身久久不舍放开。金卉迟自懂事起就没哭过,不管是母亲的冷漠还是父亲的羞辱或是被赶出家门后求生的艰难都没有让他掉过一滴眼泪,他以为他是不会哭的,可是如今眼泪却像是决堤了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有些东西如果一直没有得到也就那样了,可是一旦得到了并尝到了甜头然后再骤然失去就会令人悲不自胜。
他哭了许久才想起来客栈中还有别人。他冲出门去撞开了韩大人一家的门,韩大人夫妻已经双双殒命,他们趴在床上,护着被子下的恒儿。金卉迟拼尽全力才将他们二老的尸身移开,他霍地掀开被子,小恒儿身上倒是没有一点伤,但被子蒙得太久,太紧……
“哎哟我的天啊,这可怎么是好啊——”院子里传来了老板娘极有穿透力的声音。金卉迟奔出院中就看到了林壮士和老板娘。林壮士身上有几处皮肉伤,老板娘倒是毫发无伤。原来蝠群袭来时林壮士正要去救韩大人一家,却不想刚出门就撞到了仓皇而逃的老板娘,林壮士只能先救老板娘,蝠群越来越多,林壮士再也抵挡不住的时候被老板娘拉入了地窑里,这才躲过一劫。
金卉迟将韩大人一家的后事和客栈托付给了林壮士和老板娘,自己驾了马车带着澹台飞羽和澹台融羽的尸体往无归山庄去了。金卉迟不急不缓地赶着马车前行,熟练得像个老车夫。他自小就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上私塾的时候半年就学会了别人三年的东西,还顺带着学会了模仿先生的笔迹给同窗的小伙伴写评语。林壮士赶马车的时候他多看了两眼就学得很是有模有样了。
无归山庄,是朋友来不醉无归,是敌人来有去无归。庄主澹台若谷自从二十五年前以一把悲离剑灭了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冰火教后便声名大噪,威名远扬。这些年来无归山庄在江湖上更是声望日隆。为帮派间调停纠纷,为贫弱者主持公道,俨然已是江湖中最正义的所在。
金卉迟到了无归山庄时,远远地看见无归山庄的大门口挂着两盏引魂灯,门楣上有一个大大的“奠”字,金卉迟心生疑惑,难不成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他赶着马车走近,正好一名庄丁走了出来,看到金卉迟一个半大的孩子,穿着破旧,后面的车上拉着两具棺材,误以为是卖身葬父母之类的孩子,他上前招呼一声,态度温和地说:“今日我们庄内有丧事,不大方便待客,小兄弟可以自己去后门那里领些银子。”金卉迟眸光一沉,冷哼一声:“你当小爷是来打秋风的吗?”那庄丁一愣,他的确是没见过这么横的打秋风的。
金卉迟伸手指了指门上的“奠”字:“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庄丁像看一只不明物似的瞅着金卉迟,两只眼睛里挤满了问号。金卉迟见他这副模样就猜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恐怕是错的:“这府上是什么人过世了?”庄丁哦了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回答:“是我家少夫人,前天夜里难产去的。”
金卉迟眉心一蹙回头看向澹台飞羽的棺木,话却是对庄丁说的:“我不想雪上加霜的,但是……还是请你跟你家庄主说一声吧。你们的两位少庄主回来了。”庄丁愣了一愣,脸上神色一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
金卉迟并没有等很久,就看到了闻名江湖的无归山庄主——澹台若谷。他五十多岁的年纪,鬓间有些许的白霜,但是身形高大,腰背笔直,一张国字脸上有一双正气凛然的眸子,磊落清明,仿佛所有的阴霾沉疴只要被他看上一眼就会消弭殆尽。他与澹台飞羽并不是很像,他浑身都有一种令人高不可攀的威严感,有些像庙里的神像。他步伐稳健地走到金卉迟面前,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是个孩子而稍有轻视,也没有因为痛失爱子爱徒而有所忽视,他一拱手,口气很是客气:“多谢这位小兄弟送我两个孩子回来,请先进去喝杯茶吧”。
无归山庄内又出来了几名年轻人,皆是口称师父围在澹台若谷的身边。澹台若谷神色肃然:“信远,带这位小兄弟进去奉茶。”年纪最长的一人应了声“是”向金卉迟说了声“请”带他进了无归山庄。金卉迟进门的一瞬听到澹台若谷有些颤抖的声音:“叶秋,扶我去看看融羽和飞羽。”金卉迟回头就看到澹台若谷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但他搭在弟子手臂上颤抖的手和踉跄的步伐证明了他此刻心中的悲恸。
金卉迟跟着何信远一路来到客堂,何信远召了一个丫环来给他上了杯茶就声称还有俗事就离开了。金卉迟知道他是看自己年纪小有所轻视倒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世上的人大多不都这样吗?不过他之前在路上想的以澹台飞羽弟子的身份留在无归山庄的念头却彻底打消了。这里的人他并不喜欢,一个也不喜欢。
金卉迟不甘心就这么被人晾着,就走出了客堂沿着廊下闲逛,耳边突然传来细微的读书声。金卉迟寻声找去,在一间宽敞的书房里看到了一个身穿素白交领衣衫的小男孩儿。看他的身高不过七八岁,容貌生得十分玉雪可爱,眉目间与澹台飞羽十分神似。那孩子神情专注,时而持卷低诵时而合卷冥思,似是并未发现一直在门外看着他的金卉迟。
这孩子正是澹台飞羽的小外甥,澹台轻羽跟澹台若谷的三弟子云海楼的孩子——云沁寒。他的声音虽不高,但足够金卉迟听得清楚。金卉迟听了一会觉得很是惊奇,他读的书并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孔孟之道,好像是哪一门派的武功秘笈。金卉迟轻笑一声:“还真是家学渊源啊。这么小就看得懂武功秘籍了。”他嘴里嘀咕着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声惊动了云沁寒,小云沁寒抬起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看着金卉迟,彬彬有礼地一笑:“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金卉迟大咧咧地往他面前一坐,翘起二郎腿,匪里匪气地扬着下巴看着他:“管我叫大哥就行。哎你呢?叫什么名字啊?”云沁寒浅浅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我姓少,单名一个爷字”。金卉迟挑了挑眉:“哦,少爷。”他突觉不对:“少爷?你这个小鬼。”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孩子挺对他的脾气。“哦,这位少爷,澹台飞羽是你什么人?你怎么跟他长得这么像?”金卉迟放下了翘起的腿,站了起来,神色也不再吊儿郎当。云沁寒眨了一下明眸:“你认识我舅舅……?”金卉迟点头:“他……是我送回来的。”云沁寒疑惑:“我舅舅回自己家为什么要你送?”此时外面有女人的哭声隐隐传来,云沁寒一双稚嫩的眉皱起:“外婆。”他扔下书跑了出去,就看到了院中停放的两口棺木,他终于明白舅舅为什么需要人送回来了。
金卉迟再次回到客堂的时候,澹台若谷已经到了。他身上总是不自觉地流露着一种浓浓的威严,就算是丧子之痛也没能将这个人的腰背压弯半分。在不苟言笑,横眉冷对的韩大人面前尚敢毒舌的金卉迟此时站在澹台若谷的面前则成了温良恭顺的小绵羊。澹台若谷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多余的他一句也不多说。澹台若谷见他说话条分缕析,是个聪明孩子便问他是否愿意留在无归山庄,金卉迟却婉言谢绝了。他根本没有提澹台飞羽已收他为徒的事,没有师父的无归山庄跟他没有半分关系,他留下来又有何意义。澹台若谷倒也没有留他,他看得出来这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澹台若谷将悲离剑递到金卉迟面前:“这把剑是我年轻时的佩剑,后来又传给了飞羽,如今我把它赠你,算是你送我孩儿们回来的谢礼。”金卉迟双手接过,心中感慨万分,那个护在他身前为他遮挡风雨的人仿佛一瞬间又站在了他身边。他紧紧地将这把与他身高并不相衬的剑攥在了手里,直到攥出了粘腻的感觉。金卉迟并没有意识到澹台若谷赠他这把剑并不单纯地想要谢他,而是送给他一道护身符。金卉迟并不会武功,以前打架也全仗着眼疾手快,纯属市井斗殴的打法,但若是遇到了高手,只有挨打的份了,但只要手上有了悲离剑放眼江湖有几个人敢不给无归山庄面子。
何信远看着手持悲离剑离去的金卉迟,若有所思,眉间不经意地闪过一丝阴郁。金卉迟走出无归山庄大门时,忽有所感,蓦然回首就对上了云沁寒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他微笑,转身远去。
他驾着马车回到了客栈,老板娘很能干地将客栈收拾得里外一新。林壮士也将韩老一家的后事料理毕了。只是短短的两日时间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种金卉迟看不太懂的交情。不过他并没有太留意这些。如今客栈是他的了,他怎么也不能让这家客栈就此生意萧条下去。他在门外搭了个凉棚,只要是过往行客总免不了需要个落脚喝茶的地方。又给客栈取了个吉利一点的名字叫云来客栈。再将客栈外观稍加修缮,生意还真的好了起来。金卉迟在客栈住了半月后便觉得实在无聊。驾着他的马车一路向北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