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大力将已经燃尽的火把随手一丢,将躺在地上的金卉迟一把扯了起来:“走,起来回家了。”金卉迟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家?我没家。”耿大力伸手过来拉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走这边。”金卉迟身上弥漫着浓浓的酒气,脚步踉跄,几乎半边身子都靠在了耿大力身上。耿大力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大街上将他捡回来了。他烦闷,恼恨,一脑门儿的官司,他就是想不通,他要的并不多啊,他只是想要一个家,只是想要三兄弟能在一起,就算将来各自娶了媳妇也能和和美美地住在一起,然后生满院子的孩子互相打打闹闹的。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一个拖着病体远走他方,整日让他牵肠挂肚;另一个倒是在眼前,可是却日日买醉,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耿大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啊?”
他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金卉迟放到了床上,交给了上官幽词看着,他自己还得去打理生意。各处交上来的帐目他都得去看看。他的确也只能是看看而已,因为他根本就看不懂。他认识的字加起来都不够炒一盘菜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他更是看着就眼晕。但是好在除了他两个弟弟还没人知道他看不懂帐本,他只要不把帐本拿倒了,是没人会发现的。他循例地翻着帐本,把戏演得十成像。外面传来一声通报:“宿州金风醉掌柜到了,说有事求见二位堂主。”耿大力收起帐本,让人进来。萧掌柜躬身肃立在下首,双手将云沁寒的信和礼物奉上。耿大力接过一看是云沁寒的字迹,心中狂喜:“来人,去把二堂主叫起来。”
“二堂主宿醉未醒,恐怕叫不起来吧。”
“你跟他说,三堂主来信了,他别说喝的是酒,就是蒙汉药都能立马蹦起来。”
耿大力一点没料错,金卉迟一听到三堂主三个字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吓人:“你再说一遍。”
萧掌柜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传闻中的二堂主,只是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气度雍容,不怒自威,而是集乞丐、奸商、土匪为一体的恶鬼。那双眼睛红得实在吓人,不是恶鬼是什么?
金卉迟看都没有看萧掌柜一眼,这些人都是林掌柜招募的,他没见过,也没必要见。他只是小心地捧着那封信,字斟句酌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信上讲的无非是一路上的风光如何,送他的甲要如何穿戴,怎么使用。其他的一概不提。金卉迟看了数遍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你离开的时候他怎么样了?”萧掌柜记得云沁寒的嘱咐,小心应答:“三堂主一切都好,让二位不必太过挂心。”金卉迟冷哼一声:“这话定是他教你说的吧。好?怎么会好?”他将信纸在萧掌柜面前抖了抖:“他信上的日期是八月初二,按行程算,他七月份就应该在江宁府了,为什么八月还在宿州?”萧掌柜正想谎称三堂主是流恋沿途风光,金卉迟却似会读心术般:“你别跟我说什么流恋沿途风光。他就算流恋沿途风光,简纤柔却绝没有这样的雅兴,除非他是病了走不了,或是简纤柔丢下他独自走了。我说的可有差错?”金卉迟的那双眼睛太可怕,萧掌柜连头都不敢抬,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三堂主那么温文尔雅,他哪里会想到二堂主竟是这般凶神恶煞。不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吗?金卉迟半天没等到他的回话,在他耳边嘶吼一声:“说话!”萧掌柜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堂主明鉴。”金卉迟用力地掐着自己的眉心,呼吸粗重。耿大力挥挥手让人带萧掌柜下去领赏。
待人走光,金卉迟猛地一脚踹翻了一张椅子。耿大力低声试探着问:“你说,咱们要不要把他接回来?”
“接个屁。”金卉迟脸愈发地红了,颈间的青筋暴起:“就让他死在外面好了。”金卉迟发完了一通脾气,坐回椅子里揉着太阳穴:“我对他不好吗?大哥,你说,我对他还不够好吗?可是他为什么非要往外跑?他要是跑出去过得好我也就认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把自己弄得五劳七伤,还差个人来骗我,说他很好。他这根本就是在拿刀往我心上戳。”耿大力将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我还是去把他接回来吧。”金卉迟苦笑:“他会听你的吗?”耿大力神色坚定:“他若不听我的,我就把他绑回来。再让他在外面待下去,小命都要折腾没了。眼看就要入冬了,他身边没人照顾,我也提心吊胆的。”耿大力说走就走,可是刚走出院门又转了回来:“我去找他了,你怎么办?我是说,你要是再醉倒在大街上,谁背你回家?”金卉迟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心吧大哥,我会照顾自己。你快去快回。”耿大力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方才谁说要让他死在外面好了?”金卉迟哑然。
江宁府的繁华富庶是云沁寒见所未见的。江北之地在金人治下虽不至民不聊生,但金人不重农耕,贵族豪强又四处圈地强占民田,加之江北之地气候土地本就逊于南方,就算是上京天子脚下也远不及这江宁府繁荣。所谓贫地出匪类,富地产奸人。江宁府倒是方圆八百里没有一处土匪窝,但是骗子却是满大街都是。一群恶少押着一名美貌女子从云沁寒身旁走过,那女子经过云沁寒身边时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衣裳:“公子,公子救命啊。公子……”姑娘来不及把话说完就被那群人堵了嘴从云沁寒面前拉走。云沁寒一时心生不忍,上前拦住:“住手,你们想把这位姑娘怎么样?”带头的一人生得满脸横肉,斜睨着云沁寒,操着一口纯正的江宁方言:“小白脸,少管闲事。小心连你一起收拾。”说着话就伸出黑熊一般的手掌来推云沁寒。云沁寒对付这些小喽罗倒是不必动用内力,只是一招双指探洞戳疼了那人的眼睛,在他弯腰捂眼的一瞬间一把将姑娘扶起护在身后,手中悲离剑并不出鞘,只是朝着几人胁下一点,几个彪形大汉就东倒西歪地躺了一片。带头的喝一声:“茬子太硬,扯起。”几人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云沁寒旨在救人也不去追,只是他回头看时,那个被他救下的姑娘也一并跑了,云沁寒正不知就里,一名白衣少女向他款款走来:“公子,你看看自己的钱袋子是不是不见了。”云沁寒闻言低头一看,可不是吗?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那姑娘趁他的注意力在那些大汉身上时就顺手牵羊摸走了他的钱袋。
白衣少女温柔一笑:“公子放心,我弟弟已经帮你去追了,片刻就回。只是江湖险恶,公子以后还是多留一个心眼儿的好。”云沁寒面露羞赧:“多谢姑娘援手。”白衣少女目光朝云沁寒身后看去:“真正援手的人回来了。”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向他走来,云沁寒一时有些晃神,这少年走路的姿态不知为何有点儿似曾相识。在他记忆里有那么一个人总是一副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样子。连母亲对着他说话时都轻声细语,恭谨有加。他幼时并不敢与那人亲近,觉得他比外公还要严苛。眼前的少年容貌虽无一处像他,但不知为何却会让云沁寒想起那个叫澹台融羽的人。
那少年走到云沁寒身前一尺处停下脚步,看身形容貌大概只有十四岁年纪,比着云沁寒要矮着一头,但那举止气度却让云沁寒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晚辈:“兄台查看一下,里面的银钱数目可对?”云沁寒接过钱袋,随手掂了掂笑道:“多谢少侠援手。”少年点头:“那便好,以后出门小心些。”那少年说话十足的长辈口吻,云沁寒十分买帐地答应一声,心中却觉得这少年实在有趣:“敢问两位尊姓大名,他日有机会也好让在下报答两位今日恩情。”那姑娘正要回答,却被少年一个淡淡的眼神给吓了回去:“施恩不望报,乃是侠义之人的本分。兄台不必介怀。”他二人关系倒不太像姐弟,倒十足像是少爷和婢女。
目送二人走远,云沁寒继续在街上打听浮沉阁的所在,无意中他的目光被一家玉器店里的一支簪子吸引住了,那枝簪子朴实无华,却晶莹透亮。他走上前去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块儿上等的蓝田玉。他想起简纤柔头上只有一枝松木簪便果断地买了下来,想要见面的时候送给简纤柔。
“请问公子是否姓云?”云沁寒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来者不善的脸。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颇不友善地将云沁寒上下打量了个遍,然后冷冰冰地说了句:“你不是要去浮沉阁吗?跟我走吧。”云沁寒默然:“你怎知我要去浮沉阁?”那文士颇不耐烦:“我奉阁主之命前来接一个叫云沁寒的,你若是就跟我走,若不是就是我认错了人。”云沁寒见他说得都对得上应该不是骗子,但看他如此傲慢实在有些气不过:“我是,但我不想跟你走,你当如何?”那文士冷笑:“我自会如实禀告阁主,公子请便。”那架式哪里是来接人的根本就是来赶人的。云沁寒何尝受过这种冷遇,恨不得立刻掉转马头离开。可想到简纤柔这些部下对他如此不恭敬想必对简纤柔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何不趁机帮简纤柔杀杀这些人的威风,他翻身上马,掉转马头,作势离去。
那文士刚刚面露轻蔑之色,云沁寒拉缰回转,那文士只听得耳边一声长嘶,照夜玉狮子竟凌空而起,从他头顶上飞跃而过。那文士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头发若不是束着,真能根根直立起来。云沁寒极其潇洒地回眸一笑:“走吧。”那文士看他这般神采飞扬,心中狐疑,莫不是自己接错人了?老秦不是说那位云公子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病殃子吗?且不说此人看着不像是个有病的,光那匹马就是这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绝品良驹,能拥有这样座骑的人,身份必不寻常。一路上那文士再不敢对云沁寒乱甩脸子。
浮沉阁就在江宁府紫金山燕雀湖畔,一路上倒是风光怡人,只是云沁寒实在无心观光,那文士虽不像先前那样给他脸色看,但不停地回头打量他,像是要把他称斤论两地卖了似的。云沁寒心中惴惴不安,难道简纤柔的权力被架空了?在浮沉阁中她没有分量了?想来也是,她区区一介弱女子一无靠山二无武功可不举步维艰吗?
可是他见到简纤柔的时候,这一切的忧虑都不存在了。他将照夜玉狮子拴入马厩,来到前厅时正看到简纤柔大发神威,她身形依然纤弱,但目光却凌厉异常,她一个眼神瞟过去,一名黑衣汉子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下,大喊一声:“属下知罪,请阁主责罚。”简纤柔看都没看他一眼:“你自己该当何罪应该心中有数。”那黑衣汉子双肩微微一颤,大喊一声,双指如钩从自己眼眶里抠出一双血淋淋的眼珠子。云沁寒胃里一阵抽搐,赶忙退了出来。在他的印象中简纤柔就是“活观音”,温柔似水,悲悯众生。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简纤柔。
云沁寒跑出一段路后扶着一棵垂柳平复气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你没事吧。”云沁寒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看到的又是他认识的那个娇娇弱弱的简纤柔云沁寒的脸色有些发白:“没事。”简纤柔温柔地握起他的手:“你没事就好,我这里有些事情要处理才没有亲自去迎你,你不会怪我吧?”云沁寒摇头。简纤柔压低声音,亲昵地凑近云沁寒:“去接你的人是浮沉阁的文长老,他有没有为难你?”云沁寒摇头,简纤柔莞尔:“我才不信,文长老素来最喜欢挑别人的毛病,他若是哪天不为难人倒真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云沁寒微愠:“那你为何要让这么个人来接我?”简纤柔一脸的为难:“因为宝瑟死了。”简纤柔挽了云沁寒的手向外走去:“你当浮沉阁的势力从何而来?靖康之难中侥幸逃出来的一批人是浮沉阁最初的势力,后来又有辽国灭亡时残余的一支加入,再有就是一些心怀忠义的江湖中人。原本这三方势力都牢牢地抓在我手里,可是宝瑟一死,浮沉阁的局面就发生了改变。因为宝瑟是太上皇的女儿,是位长公主。浮沉阁最初的势力都奉她为尊,江湖势力又都听从我的号令,宝瑟一直与我同气连枝,所以有这两股势力的团结压制,辽国余部也一直以我们马首是瞻。但是宝瑟死了,宝琴虽是渊圣皇上之女,也是公主之尊,但无论远见还是胆识都不可与宝瑟同日而语。而且近段时间我发现她与辽国天祚帝的孙女宝音越走越近了。连原本与宝瑟相交甚厚的宝笙、宝筝也持了观望的态度不再帮我了。”
“你是说宝瑟、宝琴姑侄两是大宋公主,宝音是辽国公主,宝笙、宝筝又是什么人?”
“她们是对双生姐妹,是奚王也就是那位神圣皇帝萧干的侄女。”
“这么说,你们浮沉阁是个公主窝?”简纤柔苦笑:“应该算是吧。”
“可是这些与你让文长老来接我又有何相干呢?”
“因为老秦回来后将你形容得一无是处,我虽处置了他,但终难堵悠悠众口。文长老一向颇有威望,如果能让他对你青睐,那我们的未来也会容易一些。”云沁寒听到她说处置了老秦,本想要问她是如何处置的,但回想起方才厅里自挖双目的那人,突然想到简纤柔说的处置是不是把老秦给杀了。然后又听到简纤在筹谋着两人的天长地久,云沁寒又是感动又是不安:“你这是打算要跟我成亲了?”简纤柔柳眉一竖,泪光盈盈:“难道你从不曾想过娶我?女子名节比性命更重,我若不是铁了心嫁你,我连手都不会让你碰,你当我简纤柔是什么人?”云沁寒慌忙将简纤柔拥入怀中:“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只是一直不敢想,我……算了,都是我不好。任打任罚都随你好吗?你别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他受伤时她的不闻不问,他病重时她的绝然离去都不算什么了,她把浮沉阁内的明争暗斗对他坦然相告,在为他们的天长地久作谋划,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云沁寒此刻自责得不得了。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如此小肚鸡肠?
两人相聚不过片刻,简纤柔就有事要出去。云沁寒本想跟着去,但是简纤柔却说:“你连日赶路辛苦,应该多多休息,要是累病了会让众长老对你失望的。”云沁寒想着她说得有道理便留在了浮沉阁内休息。谁想他刚宽了外衣就有一阵香风飘了进来。云沁寒迅速将衣服重新穿好,一边整了整腰带一边抬眼去看,却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一双浓密的柳叶眉下目光深邃,瞳色略浅,鼻梁高挺,鼻尖微带一点鹰钩,娇嫩的红唇上一点唇珠丰润娇俏。她用极端魅惑的姿态向云沁寒走来。云沁寒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你是谁?”女子风情万种地笑了笑:“我有好多名字的,不知道你想要问的是哪一个?”她走到床边袅娜地坐了下去。她的举止太过轻狂,引起了云寒的极度厌恶:“不管你是谁现在请你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