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金卉迟早早就来云沁寒房里,查看他的伤口,帮他端茶递水非但再不提喜欢他的事,连态度也只是一个兄长对幼弟的呵护,仿佛那些事都是云沁寒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耿大力端了两碗粥来,一碗红枣燕窝递给云沁寒,一碗菊花莲子递给金卉迟:“谁也别说我偏心啊,每人一碗,都给我喝光,不许剩。谁剩下谁洗碗。”金卉迟冲着云沁寒微扬下巴:“他说了不算,喝不了就剩下,别撑着。”耿大力摇头:“三弟,这种人的话你可敢信?全大明城都知道他属狐狸的。”金卉迟二郎腿一翘:“那你属什么呀?”云沁寒脱口而出:“熊。”耿大力手指虚点云沁寒:“你知道你自己属什么吗?”云沁寒一脸无辜地摇头,金卉迟一脸坏笑:“你啊,属狼,白眼的那种。”耿大力颇为感慨:“不管属什么都好,我们三兄弟还在一个林子里。”
云沁寒端着碗的手微有些颤抖,耿大力干脆拿过他手里的碗:“你看你一身的伤,还是我来喂你吧。”回头冲金卉迟斥责:“还有你,别傻笑了,快喝粥,喝完了粥自己去喝药。我都快成老妈子了,一个两个都得我伺候。”云沁寒闻言吃了一惊:“二哥怎么了?”金卉迟摆摆手:“我没事,都是老大小题大作非得让我喝那苦汤子。”耿大力一边喂着三弟,一边数落着二弟:“还说我小题大作,不知道昨晚上是谁牙疼得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害得我还以为闹耗子呢。”
云沁寒关切地看着金卉迟:“二哥,你怎么会牙疼呢?”金卉迟没答话,耿大力没好气地回他:“还不是因为你,不声不响地就跑了,他一着急上火可不就牙疼了。”云沁寒喉头一堵:“对不起,是我不好。”金卉迟:“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在无归山庄没发生什么吧?”云沁寒嗯了一声,神色忧郁:“我易了容,他没有认出我来。”耿大力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你屡次背着我们练功是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云沁寒眼眶含了泪:“我的确想要杀了他,可是我这次见过他之后,我觉得我根本做不到。我很恨我自己,他明明是我的仇人,我应该恨他。可是我一走进无归山庄就想起小时候在他身边的日子。我……”云沁寒哽着说不出话来。
“那个潘洪舟没有去无归山庄吗?”金卉迟突然问。云沁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二哥怎么知道……?”他突然意识到金卉迟为他做的远比他知道的多。他那样拼着性命练阴寒霸道的武功,还屡教不改,金卉迟一定是猜到了他的心结所在。难怪潘洪舟会那么痛快地答应去澹台若谷面前坦诚一切。原来是他这位二哥在背后出了力的。其实云沁寒只是猜到了一鳞半爪,金卉迟找改名换姓的潘洪舟是费了很大一番手脚的,让他出来指证何信远也使了些非常手段。原本他是想着将路铺平后再跟云沁寒说这件事的,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云沁寒会遇到潘洪舟,而且还自己跑去了无归山庄。云沁寒吃了半碗粥便再也吃不下去了,耿大力也没有勉强他,说好的谁剩下谁洗碗的规矩也不过是空话。洗碗这种重任从来都是耿大力亲力亲为的。
金卉迟一边帮云沁寒换药一边试探着问:“与你一起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简纤柔简姑娘,浮沉阁的阁主。在无归山庄的寿宴上刚刚认识的。”金卉迟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刚刚认识你就这么拼命地替她挡灾。你可真行。”说着手上的动作不由地重了些,云沁寒痛哼了一声,缩了缩身子:“还是让大哥帮我上药吧。”金卉迟气得翻了个白眼,重重地把药往耿大力怀里一塞。耿大力只得任劳任怨地伺候着他家三弟兼小少爷。
“那我正好遇上了。”云沁寒话音刚落夜孤灯敲门进来禀告:“沁源府云来客栈分店出了人命。”夜孤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金卉迟不耐烦地训斥:“出了人命自有当地官府过问,大不了关几天门,怎么什么事都往我这儿报,当我闲的。”夜孤灯早习惯了他家二堂主这副腔调,微不可查地扫了一眼云沁寒。金卉迟心中疑惑:“行行行,我去看看。”金卉迟安顿好云沁寒跟着夜孤灯来见沁源分店的林掌柜。这林掌柜就是当初跟着韩大人的林壮士。金卉迟在大明城混得风生水起后也没忘了他,将沁源方圆五百里五家客栈七家酒楼交给他打理,如今他的辖下出了事,便亲自来见金卉迟了。金卉迟见面后也不与他客套,直接就问:“什么事?”林壮士,如今的林掌柜林占山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金卉迟:“死者出事前一天晚上曾将这封信交了给我,说让我务必交给三堂主。他出事后官府来问,我也没有将这封信交出去,不知道……”
“知道死的人是什么人吗?”
“陈恕,至于身份就不得而知了,看样子他的武功很高,在江湖上应该有些名头才是。可是陈恕这个名字却实在没听说过。所以属下觉得应该是个化名。”金卉迟听到陈恕这个名字,心里突地一跳。因为陈恕正是潘洪舟的化名。他将信原封不动地收入袖中:“你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对别人提及,三弟身子不大好,我自会代他处理。”
金卉迟想要向云沁寒询问一些事情,他走到门口时就听到里面有谈笑声传出。里面是简纤柔的声音。金卉迟心底腾起升起一股无名火:“不是说刚刚认识吗?”他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就看到云沁寒衣冠整齐地与简纤柔相对而立,一双眼睛脉脉含情,脸上带着羞涩的潮红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逗得简纤柔掩嘴微笑,金卉迟心里那把火灼得他浑身都疼了:“简阁主这是有免费客栈住就舍不得走了?”简纤柔没想到他的攻击性这么强这么突然,一时错愕。云沁寒脸色一变:“二哥,你何时变得这么尖酸刻薄了?”金卉迟不退反进:“我一向是认钱不认人的铁公鸡,钱串子,整个大明城都知道。三弟没跟简姑娘提过吗?”简纤柔微微欠身:“是纤柔考虑不周,我马上就去掌柜那里把帐结了。”简纤柔不理云沁寒的阻拦,匆匆离开了房间。
云沁寒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看到金卉迟眼中凶光毕露,像是一只受了伤的猛兽。他突然暴起将云沁寒咣一声地抵在了墙角,云沁寒浑身的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他感到一阵窒息和眩晕。金卉迟将声音压得极低沉却极恐怖:“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她吗?觉得我很傻很好骗是吧?在我面前就弱不禁风,连吃饭喝药都得喂,到了那个女人面前就龙精虎猛,玉树临风了?”云沁寒被他抵着脖子,呼吸不畅,脸色渐渐青紫。他想要用力推开金卉迟,可是却因为一口气提不上来,浑身发软。金卉迟怒火冲天,是下了死手的。云沁寒的视线渐渐晦暗,耳边金卉迟的怒吼声也遥远而模糊了起来。
就在云沁寒觉得自己这条命就要还给金卉迟的时候耿大力推门进来,看见这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二弟你疯了吗?快放手,你想掐死他吗?”金卉迟被耿大力一喝斥才醒过神来,看着差一点被自己掐死的云沁寒惊得后退了两步,跌坐到地上。耿大力将手掌放在云沁寒胸口,将一股温热的内力缓缓注入助他顺气。过了半晌,云沁寒才剧烈地咳了起来。他咳得前胸后背都闷痛了才算是缓了过来。耿大力一把扯了金卉迟的领口,作势要打,云沁寒出声阻止:“大哥,他不是故意的。”他的目光落到了金卉迟脸上:“二哥,这些年来我欠你的委实太多,你若是真的要了我的命,我也绝不会有半分怨恨,毕竟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说你再不提钟情于我的事,但是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吧。我死不足惜,可是你若真杀了我,你这辈子要怎么过呢?”他这一句话像是把金卉迟心头最痛的一块儿肉狠狠揉捏了一把,令他顿时再无力反驳。 “过两天我伤好一点就会离开,以后逢年过节我会写信给你们报个平安,除此之外就不要再见了吧。”云沁寒说完躺回床上,侧过身,泪水滴落,打湿锦被。
朝夕相处十年,终是免不了要分道扬镳。自那日金卉迟差一点掐死云沁寒一连七八日,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金卉迟有时只是在房门外偷偷看他两眼就落寞地走开了。
云沁寒在床上足足待了十几日才将伤养好。终究是到了要分别的日子。出了客栈众人上马,金卉迟这才发现他托了关系花了大价钱才弄来的那匹绿耳宝马不见了。金卉迟这几日来头一次跟云沁寒开口:“你的马呢?”云沁寒自己也早忘了,经他一问才想起来,自己冒了李子昆的名字,害得他平白无辜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再用了,心中有愧临别时便把自己的座骑赔给了他。此时见金卉迟问起,嗫嚅着:“我……弄丢了。”这回金卉迟倒是没发脾气,耿大力倒急了起来:“丢了?你知道那匹马值多少钱吗?那可是名种,多少人花钱都未必能买得到的。你可真是个败家子。”云沁寒自知理亏,垂着头不出声。金卉迟倒是显得格外平静:“丢了就丢了吧,前面就是清溪镇了,马帮总舵在那里。我也正好有些琐事要去见见封九歌。到了那儿我再让他给你挑匹好马。”
“真的不用了。”云沁寒还想推辞,就看到金卉迟眼底沉重的痛苦,只好把推辞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去。金卉迟转过头看向简纤柔,他还从未正视过简纤柔,这仔细一看有些失望,简纤柔长得太过普通了些,发色枯黄,眉眼也仅能算上清秀而已。他十几年的悉心付出竟然输给了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黄毛丫头。金卉迟掩饰着心里的嫉妒,面色沉静无波。
“简姑娘这是要去哪里?”金卉迟竟然主动跟她说话,而且语气很是和善,简纤柔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哦,我们要先去圣寿寺一趟,然后南下去江宁。”
“圣寿寺吗?那我们尚可同行一段。”
金卉迟说着看了一眼云沁寒,云沁寒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他是怕自己只要多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想要随他回大明城,可是他若真回大明城了,无论对谁都是一种折磨。
金卉迟与云沁寒同乘了一骑,云沁寒本想推辞,金卉迟却在他轻声低语:“最后一段路了,你就不能迁就一下吗?”云沁寒被他说得心中一软就依从了。夜孤灯将自己的马让出来给简纤柔主仆,一行人马向着清溪镇出发了。
到清溪镇中间只隔着一座曲垣山,路程虽不算远,但曲垣山地势陡峭,走起来极耗体力。山路曲折狭窄。一侧是悬崖,崖壁上硬生生挤出些杂草野树,郁郁葱葱遮挡着视线也看不清下面到底是深是浅,另一侧是峭壁,光突突的寸草不生却尖石林立,像是凶狠的怪兽龇起的獠牙。金卉迟的马走在最前面,与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段路有点儿颠,你要是不舒服了就告诉我。”
“我没事。”
“江湖凶险,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随便轻易相信别人。”
“我知道。”
“虽然这几年你的病没再犯过,但还是不能大意。药也时常备着些。”
“我记住了。”
“要是在江北,我还有些办法,如果遇到了麻烦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我会跟简姑娘去江宁。”金卉迟沉默了,云沁寒明显感觉身后的人气息有些乱。
过了许久才重新听到他的声音:“如此也好,记得多写信回来,让我们知道你的消息。你也知道你大哥那个人有多唠叨,你要是不写信回来,他一定能念叨得烦死我。”
“我会的。二哥你也要多保重。”云沁寒使出全力才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水。
简纤柔主仆与耿大力并骑而行。却许久没有只言片语,气氛十分尴尬。简纤柔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大堂主和二堂主是要回大明城吗?”耿大力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又恢复沉默。隔了半晌耿大力看向简纤柔,意味深长地开了口:“我家三弟从小身子就不太好,所以很少出来走动,江湖经验很是欠缺,希望简阁主能够提点一二,还有他的病不能饮酒,不能与人动武不能心情大起大落,也不能受刺激。”耿大力要么不说,既然说了就说个彻底。他一堆的“不能”听到简纤柔主仆耳中,简纤柔倒还好,她身后的宝瑟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暗自嘀咕:“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岂不是成了废物一个?难不成还要我们小姐供上神龛不成?”老秦也是满腹不解,云沁寒能以一枝木簪退敌看着非但不像是身体不好,而且还武功高强。对耿大力的小心嘱托生了厌烦心。觉得耿大力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地真是矫情。
前面的路越来越窄,已经不容两骑并行。云沁寒无意中向悬崖下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恶心,一颗心也狂跳不止。金卉迟从他的呼吸声中听出了异样,一手持缰一手将他拦腰环进怀里。他臂膀上传来的温暖和力度让云沁寒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是啊,这些年来,只要有二哥在,他的家就在。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有二哥扛,什么样的危险都有二哥挡。他可以活得像个孩子一样享受着二哥的保护和大哥的照顾。可是这一走天高海阔他就要独自面对了。人在温暖舒适的地方待久了就会害怕外面的风雨,云沁寒此时就有些怕,但怕里又带着几分兴奋,几分期待。天高海阔,他不想窝在大明城里一辈子,更何况若是不走,二哥会被逼疯的。
走过最险的一段,眼前的路越来越开阔,虽不能两骑并行,至少不会再有随时都会掉下去的感觉。众人的心都放松了些。
异变陡生,一群乌鸦慌乱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像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夜孤灯、夜无眠二十余人迅速围拢到金卉迟身边:“堂主,情况不太对劲。”这二十人都是金卉迟通过耶律华书从死牢里捞出来的,或做过死士或做过杀手,或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人他们对死亡和危险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嗅觉。
可是乱鸦飞过后,便万籁无声,除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声音。青天白日,春夏之交竟连蝉鸣鸟叫声都没有。夜孤灯等人的脸上更加凝重了。众人下马徐行,全神戒备,金卉迟将云沁寒护在身边:“别担心。”云沁寒侧脸望去,耿大力也下了马,将简纤柔等人护在身后,云沁寒宽了心,简姑娘有大哥保护,应该不会有事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