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彭明德同小孩子一般,双手环抱胸前,重重的哼了一声,偏过头不想理会他的模样,范浩旷不禁轻笑出声。
“师弟啊,切莫妄自菲薄。”他相信,师父的眼光不会差。
起身,走向那凌乱的书堆,随手拾起一本翻阅。巧的是,他手上的这本,正是师父的手札。手札上书写的,是他老人家行医多年,对遇见的每一种病例的心得体会。
当初,是范浩旷亲自整理,以师父的名义,全部送予彭明德。
每页纸张的右下角,有着浅浅痕迹,是常年翻阅留下的。范浩旷抬眸瞥了眼一旁的彭明德,嘴角上扬。
原以为自己可以忘却当初的那一份愧疚,然而在看到熟悉的字迹,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在心头蔓延开来。
范浩旷又拿起另外几本手札,同一个地方,留有一样的痕迹。
“师父的这些手札,你每天都会翻阅?”
“嗯,”彭明德声音略有些沉闷,“这是师父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从跟着师父学医起,受师父教诲,他利用闲暇时间阅读医书和手札,时不时就会与师父讨论。从药材药性,到具体病例。针对每种不同的症状,与师父意见不一,偶有争论,这是常事。
“彭明德,师父的事,你记恨我吗?”
彭明德张了张嘴,却没说一个字。
记恨吗?
还是记恨的。
一瞬间,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六年前,范浩旷的到来,搅乱了彭明德和老郎中看似安逸平静的生活。
老郎中和范浩旷离开后,彭明德独自一人,直到范浩旷的再次出现。
这是刚从山上采下来的一批药草,彭明德正在逐一分拣、晾晒。
“师弟。”
身后似有一阵凉风掠过,彭明德手上的动作一顿,环视四周,可看来看去,院子里就他一个人,摇了摇头,继续手头上的事。
“彭明德。”
这一次彭明德确定自己没有幻听。转身,正好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彭明德吓得往后一缩,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装满药草的竹编。彭明德慌忙抓住竹编的一角。
范浩旷双手背在身后,瞧着眼前的人手忙脚乱的收拾翻落在地上的药草。不管上面沾染了多少尘土,他还是一股脑的扔到了竹编中。
彭明德端起竹编放到地上,免得等下又不一小心碰倒。很快,他转头看向范浩旷,一脸的紧张不安,令范浩旷不由得轻笑出声。
“师弟,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范浩旷的笑,如春风般温和,然而彭明德没有半点的放松。要知道,上次见这个少年,他当着他的面,悄无声息的杀了一个人。现在想想,当时要不是有师父这一颗定心丸在场,他的失态,可想而知。
“你来这里做什么?”
彭明德不敢和他对视,视线在院子里四处寻找一个可以暂时走开一会儿的理由。
范浩旷重重的叹了口气,“师弟,我是比你小上几岁,可按理你该喊我一声师兄才是。另外,师父就是这般教你,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的?为了你,我可是奔波了大半日,这会儿也没有茶水可以润润嗓子?”
说完,他还故作难受的轻咳着,摆明是给彭明德一个台阶。
彭明德会意,连忙说道:“我这就给师兄去泡茶。”
少年的年纪明显要比他小,“师兄”二字,喊出来仍旧觉得别扭。
范浩旷倒是不介意彭明德失态,趁着这会儿工夫,他好好的打量着这里,这个他师父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正值山腰地势平缓之处,根根木桩深入地下,其上,藤蔓不断延伸缠绕,形成一道屏障,将那茅草屋围在其中。
一摞摞竹编整齐的放在木架上,不大的地方,便是占去了大半。
仅有的木桌,缺口清晰可见。范浩旷犹豫再三,缓缓坐下。木凳不可避免的发出“吱呀”的响声,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
师父真是好兴致,能在这里躲这么久。
约莫小半个时辰,彭明德将茶水递到了范浩旷面前。
在这里生活的日子里,过来拜访的,大多是附近的村民,为求医而来。顶多是村里族中的长辈过来,将平日里难得喝的茶拿出来招待,亦是足够。
彭明德在屋内翻箱倒柜,找到老郎中以前私藏的一些,茶香依旧。
这也是在彭明德看来,唯一可以端给范浩旷的了。
端起茶杯,鼻尖轻嗅,一股馨香扑鼻而来,放到唇边小抿一口,味醇回甘,清香沁脾。
“这茶叶,是师父留下的吧?”上好的竹叶青,方圆百里,都未必能够寻到。
“是。”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以往,老郎中时不时的就会带回来一些。
彭明德仅品尝过一次,只是他一点也不懂品茶之道,从老郎中手中接过,便是一饮而尽。惹得老郎中跺脚直骂他暴殄天物。
从那之后,老郎中就不再让他碰这些好茶。
范浩旷将手中茶杯放下,道:“下次,我赠些上好的茶叶,好让师弟招待客人。”顿了顿,口中轻喃,“师父留下的东西,终究有用完的时候。”
一抹复杂的神色在范浩旷眼中一闪而过。
不知为何,彭明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句话,他下意识的想要脱口而出,到了嗓子眼,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彭明德生活在这乡野之中,有师父的庇护,依旧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丝毫不会掩饰内心的想法。即便是他忍着不说,他此刻的心中所想,也都是无意识的表现在脸上。
范浩旷在心中暗叹,作为师父的弟子,这一份赤诚,日后他终究是要舍去的。
他们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范浩旷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彭明德微低着头,一副等着范浩旷来打破这沉默的表情。
“你就打算一直站着和我说话吗?”
自他从屋里出来,就站在一旁,和范浩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接着,范浩旷指着他对面的位置,道:“坐下吧,我们来说点正事。”时间本就不多。
“那日,师父临走时交代你留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对吗?”
彭明德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曾听师父提起,你想要行走于江湖,悬壶济世。”
彭明德点头。
“师父回去,短时间内绝对不会回来。即便如此,你还是要等?”
彭明德不再单单的点头,视线与范浩旷的对上。
“我随师父学医,就短短四年。在这方圆几百里内,救治村民,倒是不难。可一旦遇上疑难杂症,我根本无法应对,一直以来都是依靠师父的帮忙。等上几年时间,我正好可以研读师父留下的医书,免得行走江湖时,给师父丢脸。”
范浩旷眉毛一挑,朗声大笑,道:“真不知道师父从哪里找的这么乖的徒弟。只是,我不想让你在这里浪费你的才华,跟我走,将来的事情我都会帮你。”
笑容逐渐收敛,不着痕迹的瞄了眼门外,“今天,你非跟我离开这里不可,没得商量。”
“可是……”范浩旷的话锋不停地变化,令彭明德脑子一片混乱。
“没有可是。”范浩旷截断他的话,且态度坚定,不容反驳。“你赶紧去收拾东西,时间不多。你要带走的东西或许很多,他们可以帮你。”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出现在彭明德身后。
在隐卫的陪同下,彭明德进屋收拾行装,独留范浩旷一人在院中。
凉风掠过,虚掩的门吱呀响着,露出一道缝隙。
危险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群阴魂不散的家伙。”
范浩旷回过头看着紧闭的房门。
那几名隐卫是自己手下最为出色的,有他们保护彭明德,他也放心。
“咻!”
晾晒药材的架子接二连三的倒下,药材散落一地。
范浩旷脚下一踢,木桌挡在他身前,随即后退几步,抽出腰间玉笛,将余下的飞刀一一拦下。
“不愧是那人最为中意的继承人,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身手。”
“承蒙夸奖。”
“我等不愿结仇。此行的目的,只是关河的徒弟,烦请让开。”
范浩旷仿佛听到笑话一般,下颌微微扬起,冷眼瞧着他们,“既然如此,那我就更加不能让开了。别忘了,关河的徒弟不止一个。”
“什么声音?”彭明德的手上搬着一摞书,转身正要交给隐卫,就听见外面传来架子倒下的声音,他隐约还听到药材散落一地,心中猛地一紧。
彭明德拔脚就要往外走,然而他步子刚刚迈出去,就被身后的隐卫拉住。奈何他虽是个男子,但从未习过武,力气自然比不得武艺高强的隐卫。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
“少主吩咐,要你尽快收拾,随我等离开。”
紧接着,彭明德听到了其他人说话,以及刀剑相碰撞的声音。
隐卫相视一眼,低声道:“你如果不想少主受你拖累,就不要浪费力气挣扎。”
“受我拖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越来越糊涂了。
“这不是我们能回答的问题。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和我们离开这里。”
彭明德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他迅速把老郎中的医书整理好,拿上一些重要的物件和衣服,在隐卫的护送下翻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