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总兵!”
屋子外面传来了守卫恭敬的行礼声,接着,原本闭合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吱”地推开了。
黎明的屋子里一片昏暗,里面没有点灯,随着房门的推开,些许光线照进屋子里,可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旁,两边的窗户全部紧闭着。
“华景平,成王败寇,我落到你手里是我没本事,要杀要剐随你便!你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怎么样!”
中年男子对着屋外不耐烦地吼道。
他长着一张黝黑的国字脸,上下颔留着短须,身上还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石青色衣袍,身上的软甲早就被他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公子请。”
出现在屋子门口的是两个男子,一个是四十来岁的儒雅男子,青衫纶巾;另一个是顶多才十六七岁的玄衣少年。
玄衣少年率先跨入屋中,目光准确地看向了坐在屋子中央的中年男子,随意地拱了拱手,“田总兵。”
中年男子也就是豫州总兵田元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俊美的玄衣少年,惊得差点没站起身来,双目圆睁。
封炎,这个被华景平称作公子的少年竟然是安平长公主之子封炎。
在田元方复杂的目光中,封炎神情惬意地来到窗边,笑吟吟地说道:“田总兵怎么不开窗,这屋子里多闷啊。”
封炎一边说,一边“吱呀”地推开了墙上的一扇窗户,然后撩袍坐下了。
紧跟在封炎身后的华景平也坐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方几。
田元方来回看着封炎和华景平,心头似是掀起了一片惊天骇浪,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浮现心头。
青州总兵华景平怎么会和封炎在一起?!
封炎是安平长公主之子,无诏不可出京,他怎么会出现在这泾天县?
还有他们把自己掳来此处的意图究竟是……
这些疑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了。
田元方很快就将心底的狂风巨浪都压了下去,先发制人地斥道:“封炎,华景平,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串通一气,扣押朝廷命官!”
“华景平,你身为青州总兵,胆敢擅自离开驻地,你这是不要头上这顶乌纱帽了吗?!”
田元方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然而,他那双闪烁的眼眸却出卖了他自己。
封炎似笑非笑地看着田元方,俊美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漫不经意。
耿海想要谋反,在最短的时间里能够调动的也就只有辽州卫和豫州卫,所以封炎早早就暗中派人通知了青州总兵华景平让他注意辽州卫与豫州卫的动静,务必把他们截下来。
辽州卫与豫州卫是暗中出兵,自然不敢调动所有的兵力,免得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注意力,这反而给了华景平机会,他带人分别伏击了他们,把豫州总兵田元方和辽州总兵崔嘉一伙都拿下了,并关押起来,直到封炎今早匆匆赶到。
这一战,他们已经胜了!
封炎的嘴角翘得更高了,笑吟吟地对着华景平说道:“华总兵,你身为堂堂总兵,怎可擅离驻地?”
“公子,我这人一向奉公守法,最守规矩了,怎么会擅离驻地。”华景平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这泾天县可是在我青州边境,我不过是前些日子带着些新兵过来练练兵而已。”
顿了一下后,华景平又道:“田兄不会跟我说,你带兵来这里是为了练兵吧?”
田元方脸色一变,眼角抽动了两下。
这泾天县正好就在青州与冀州的边境,名义上属于冀州,但是泾天县周边的山河田野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划分界限了。
华景平这老狐狸出现在这里还勉强可以蒙混过关,可是自己就不行了!他身为一州总兵,不经皇上传诏就私下带兵出驻地,那可是攸关性命的大罪!
封炎摇了摇头,故意道:“田总兵如此就不对了,你自己擅离豫州驻地,还背着皇上私自调兵出豫州,反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田元方的眼神明明暗暗,拳头下意识地在桌面下捏了起来,他们双方其实都知道彼此有问题,现在也不过是在彼此耍花枪,意图试探对方罢了。
华景平带兵出现在泾天县这种穷乡僻壤很显然不是什么巧合,对方是特意带兵伏击自己,所以对方早就得了消息知道自己会北上……
那么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还有……
田元方的目光越过封炎朝窗外的看去,窗外树影摇曳,金红色的旭日在东边的天空徐徐升起,露出了半边脸。
他在这里已经被关了三天,现在也过了他和卫国公约定的时间,京城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封炎忽然道:“耿海如今自身难保,崔总兵已经向我投诚……田总兵,你现在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
怎么可能?!
这一次,田元方再也压抑不了内心的惊诧,猛地站起身来,身体撞到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咯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尤为响亮。
田元方咽了咽口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国公爷他……他现在这么样了?”
当这句话问出的同时,他感觉到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封炎的意思是说,卫国公起兵失败了?!
是啊,若是豫州卫和辽州卫都没有赶到,那么以卫国公手上现有的兵力想要拿下京城太难了!
田元方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似的,颓然地坐了下去,双目无神。
卫国公如果被拿下,那么自己又怎么可能撇得一干二净!
等等!
田元方又想到了什么,刚刚封炎好像说了崔嘉已经向他投诚,难道说封炎有法子替他们瞒下这件事,有办法“封”住卫国公的口?!
这个可能性让田元方心口猛地一跳,一方面觉得封炎不可能有这种通天之能,另一方面心底又隐约浮现一丝希望:
反正他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封炎他既然能悄悄地笼络了华景平,那么想来安平长公主早就筹谋已久……
砰砰!
田元方的心跳又加快了两拍,额角青筋乱跳,那双眼眸里波涛翻涌。
屋子里静了下来。
无论是封炎,还是华景平都没有催促他,自顾自地欣赏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金色的阳光自房门、自窗口洒了进来,照亮了封炎那俊美的脸庞,风轻云淡,悠然自得。
屋子里半明半暗,在那张置于中央的圆桌上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边界线。
忽然,田元方站了起来,对着封炎单膝下跪,咬牙道:“田元方愿听公子差遣,求公子指点一条明路。”
田元方的眼眸幽深,心底说不出的复杂。
其实早在他收到卫国公发出的调令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卫国公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不能背信弃义地告发卫国公,倘若他不应卫国公,卫国公一旦成事,势必会秋后算账;
卫国公若是败了,谋反叛上,这可是足以满门抄斩的死罪,还会牵连无数,接下来,也就该轮到皇帝找他们这些耿家旧部清算了……
哪怕是无辜者也难免被牵连,更何况他收到过卫国公的调令。
封炎看着田元方那变化不已的脸色,勾唇笑了。
田元方显然是个聪明人,很好,他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田总兵,求人就该有个求人的态度,”封炎笑眯眯地说道,气定神闲,“你说是不是?”
田元方的唇角又绷紧了几分,封炎这是暗示他献上“投名状”吗?!
“公子想让末将怎么做……”田元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头伏了下去。
“簌簌簌……”
他的话尾被那庭院里的习习春风所淹没,庭院里花木摇曳,似在低语,又似在窃听着屋子里动静……
一炷香后,田元方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封炎和华景平还坐在窗边的圈椅上,二人目送田元方离去的背影,眸子在旭日的光辉下熠熠生辉,闪着比刀锋还要锐利的光芒。
封炎站起身来,随意地掸了掸袍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接下来,也该去会会崔嘉了。有了田元方的投名状,想来我可以少费不少唇舌。”
华景平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方几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绢纸,微微一笑,儒雅的脸庞上是大局在握的笃定,伸手做请状。
“公子请。”
外面的旭日高悬在东边的天空,天光大亮,温暖和煦,似乎连那蓝天白云灿日都在徐徐春风中微微笑着……
连着几天都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当封炎从青州边境泾天县回到京城时,已经是三天后也就是四月十六日的巳时了。
一身玄衣的封炎风尘仆仆,但是精神奕奕。
这一趟出京十分顺利,收获颇丰。
以后京师周围的青州卫、辽州卫、晋州卫和豫州卫四卫就都在他们的掌控中了。
这次封炎是趁着皇帝没功夫也没心思管他悄悄出京的,但也不能在外久留,办完了事,又匆匆地赶了回来。
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沐浴更衣,挑了件今春新做的紫藤色缠枝纹直裰穿上,又配了端木绯亲手给他做的荷包以及嵌着白玉的绣银丝线腰带,打扮得那个花枝招展。
封炎满意地打量了自己一番,感觉还缺了点什么,对了,蓁蓁送他的扇子。
他正要去找那把扇子,就听屋外传来了落风气喘吁吁的声音:“公子,端木四姑娘到了!”
这下,封炎也顾不上找扇子了,直接就从敞开的窗口跳了出去,接着又是爬树,又是翻墙,挑了最快最短的一条路朝仪门的方向赶去。
但还是迟了一步。
封炎赶到时,端木绯已经下了马车,正在方嬷嬷的带领下跨过仪门的门槛,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当端木绯亲眼看着封炎飞檐走壁地翻过墙,然后在一棵树上好像荡秋千似的一荡,轻盈地落在端木绯的前方。
“蓁蓁!”封炎笑容满面地朝端木绯走来,步履轻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小脸。
今天端木绯来公主府做客,也特意换了一身簇新的桃粉色绣折枝桃花襦裙,挽着双平髻,头上戴着粉玉珠花,明丽动人,就像是俏然绽放枝头的桃花似的。
封炎眼里只看得到她,一霎不霎,一旁的方嬷嬷忍俊不禁地以帕子掩嘴窃笑。
“封公子。”端木绯看着封炎,心里有些一言难尽。原来封炎在自己家里也是这样不走正门,动不动就翻墙爬树。
端木绯忍不住为公主府的护卫们捏了一把同情泪,心道:这公主府的护卫们肯定个个眼神都好,否则,要是不小心把主子看成了小贼,亦或是不小心把小贼错认为主子,那岂不是天天闹笑话?
“公子,端木四姑娘,”方嬷嬷看着这对璧人,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脸上的皱纹如菊花般层层绽放,“殿下让厨房备了桃花糕、桃花饼还有桃花茶,请公子和四姑娘去桃花林享用桃花宴吧。”
端木绯一听到桃花宴,就眸子晶亮,馋虫都被唤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道:“方嬷嬷,我记得桃林是在花园的东北角,就在湖边对不对?”
方嬷嬷笑着点头道:“四姑娘记性真好,就是在湖那边。”
说着,三人就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封炎来了,也就轮不到方嬷嬷带路了,她与碧蝉跟在二人身后,不近不远地与保持一定距离。
端木绯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说她做了些桃花酱带来送给安平。
封炎很自觉地把那个食盒接了过去,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没一会儿,就从花园一侧的小门进去了。
清凉的微风自园中阵阵拂来,温柔地吹在端木绯的脸颊上。
端木绯的鼻尖动了动,闻到了空气中那醉人的桃花酒香。
好香的酒!
端木绯陶醉地嗅了嗅,一副垂涎欲滴的小模样,看得不远处正坐在桃林中的安平哑然失笑。
“绯儿,快过来。”安平对着端木绯招了招手,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酒香四溢。
安平当然也看到了端木绯身旁的封炎,笑容更深。
母子俩在半空中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知子莫若母。不用言语,安平就知道封炎此行十分顺利,当饮一杯庆功酒。
“殿下。”端木绯好像一只欢乐的小奶猫般朝安平小跑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那桃花酒。
安平笑道:“这还是一个月前,无宸采集这园中的桃花亲手酿的桃花酒,刚满一个月,今天正好可以开坛了,绯儿,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安平今天的心情出奇得好,脸上不施胭脂,依旧明艳动人,比四周那朵朵粉桃还要艳丽。
端木绯深以为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附近的下人已经被打发了,桃林中只剩下他们三人,端木绯很自觉给安平和封炎当起小丫鬟来,亲自给他们斟酒。
随着“哗哗”的斟酒声,空气中的酒香更为浓郁,与周围桃林散发出的桃香糅合在一起。
安平执起小巧的白瓷酒杯,含笑道:“来,阿炎,第一杯给你洗尘。”
端木绯听着,眼皮跳了跳,安平的意思是,封炎前几天又出门了?
她木然地捧起酒杯,当做什么也没听懂,心道:她就是来喝酒的。
三人将杯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
这桃花酒并不是烈酒,又加了蜂蜜,甜甜的,口感清冽爽口得很。
端木绯满足地抿了抿樱唇,又殷勤地给三人都满上了酒杯。
安平再次执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说道:“这第二杯就算是庆功。”
封炎笑了,端木绯却是眼皮又跳了一下,感觉封炎这趟出去又干了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好事”。
她什么也不知道。端木绯放空脑袋,咕噜咕噜地喝了第二杯……
接着又是一阵哗哗的斟酒声,端木绯一不小心就连饮三杯,酒气醺得她的脸颊又开始泛红。
安平看着不对,这小丫头显然酒力不胜得很,才这么三小杯米酒似的桃花酒就把丫头给灌得半醺了……
然而,端木绯自己还毫无所觉,满足地舔了舔唇,想一口饮尽杯中剩余的半杯酒,却发现手里一空,手中的酒杯被人夺走了。
“……”端木绯傻乎乎地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漂亮的大眼里直勾勾地看着封炎,眸子里波光潋滟。
封炎被她看得耳根又开始发烫,想也不想地就把手里的那半杯桃花酒一饮而尽……
四周一片沉寂,只剩下了风吹桃枝的沙沙声。
时间似乎静止了。
端木绯被封炎这一吓,原本的醺然一扫而空,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下移,从封炎的脸看向前方那个空空如也的白瓷酒杯,心道:难道封炎是喝醉了?……原来封炎的酒量这么差啊!
端木绯再次看向封炎,这一次,她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耳根一片通红似血,觉得自己真相了。原来如此。
封炎完全没注意到端木绯那诡异的眼神,他已经无法思考,只要一想到他刚才做的傻事,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这可是蓁蓁刚才喝过的酒杯……想着,封炎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
安平一不小心就看了一场好戏,闷笑得肩膀抖动不已,笑得肚子都疼了。
封炎手里还拿着端木绯的那个酒杯,是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脱口而出道:“蓁蓁,你会‘同数’吗?”
所谓的“同数”,就是划拳,也是喝酒时行酒令的一种方式。
端木绯眸子一亮,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摇了摇头道:“我只远远地看人玩过。”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封炎。
封炎“自然”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来教你吧。”
封炎细细地和端木绯说起了划拳的规则,简单得很,就是以手势比数字,双方猜测两人所出数字之和,双方都猜错时,就继续划拳,直到一方猜对时,猜错者便自罚一杯,还有,出了“臭拳”者也同样要自罚一杯。
说完了规则后,两人就试探地玩了三次,跟着就正式开始了。
“咸四鸿喜”、“五经魁首”、“八仙过海”等等的口令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空气中,两人玩得兴致勃勃,安平看得有趣极了。
也不知道是端木绯在划拳上真的太有天分,还是她的傻儿子放水放得不露痕迹,两人玩了七八回,她的傻儿子就输了七八回,于是也喝了一杯又一杯。
端木绯全神贯注,把注意力集中在封炎的手和脸上,从他的手势和神情变化,猜测他的打算出几。
她的目光太过专注,一不小心就看得封炎的耳根又慢慢地烧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脸颊……
糟糕。自己把封炎灌醉了。端木绯心里暗道不妙,觉得自己的脖子似乎又有点凉了。
又赢了一次后,端木绯默默地往酒杯里倒了桃花茶,然后卖乖地把茶递给了他,笑得讨巧又可爱。
封炎看着端木绯可爱的笑脸,傻乎乎地把酒杯接了过来,把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心道:蓁蓁对我真好。
想着,他的耳朵更烫了。
看着封炎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端木绯几乎怀疑自己方才是错把桃花酒当成了桃花茶。
她正打算打开茶壶看看,不远处一道青色的身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个着青色短打的女子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打破了林中原本的恬静,禀道:“殿下,公子,卫国公过世了。”
这句话落下后,四周静了一静。
安平的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风一吹,她颊畔的几缕青丝零散地抚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冷艳高贵。
封炎亲自给安平又斟了酒,哗哗的斟酒声回荡在空气中。
安平怔怔地看着半空中自酒壶的壶口“哗哗”落下的透明酒液,随口问道:“千颐,怎么说的?”
千颐恭敬地答道:“殿下,据说是卫国公带兵出京缉拿匪徒,那帮匪徒穷凶恶极,在走投无路时,被激起了凶性,最后拼死一搏,反杀了不少人。混乱中,卫国公不慎摔下山崖,尸骨无存。余下残匪已经全数被绞杀。”
安平又浅呷了一口酒水,然后道:“阿炎,你代公主府去耿家吊唁吧。”
封炎淡淡地应了一声,就挥手把千颐打发了。
端木绯垂首默默地饮着香喷喷的桃花茶,心想:耿海真死了吗?……唔,她怎么就不信呢。
端木绯眸光微闪,白皙的手指在白瓷浮纹茶盅上随意地摩挲着,耳边听到安平问道:“耿海人呢?”
封炎漫不经心地答道:“死也太便宜他了。”
封炎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一边喝,一边说道,“薛伯伯一家的仇,岂是他一死了之就能了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但是那话中的冷意却如冰箭般锐利。
很显然,“有人”不会让耿海死得那么轻易!
“……”端木绯差点被口里的茶水呛到,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什么也没听到,她什么也不知道……对,她本来就不知道耿海身上发生了什么,此刻又在哪里。
说服了自己后,端木绯的身子就放松了下来,魂飞天外,目光一不小心就被封炎手里的酒杯吸引了过去。
哎,她可以再喝一杯桃花酒吗?!
半杯也好啊……
封炎当然注意到她的目光,慌得下意识地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好不容易才冷却下来的耳根又开始泛红了。
看着这对小儿女,安平心中的沉郁一扫而空。
四月中旬的春风暖暖的,拂在人的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和煦。
公主府中,一片恬静温馨,耿海的生与死也不过是母子间的寥寥数语罢了,而朝堂上却因为耿海意外身亡的消息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皇帝大悲,满朝哗然。
皇帝悲痛欲绝,在早朝上,情真意切地说着他与卫国公这么多年君臣相宜,赞颂卫国公为大盛立下的种种汗马功劳,痛斥匪徒无法无天,最后,皇帝决定罢朝三日。
次日一早,皇帝又亲自前往卫国公府吊唁。
皇帝来了,端木宪、游君集等一众大臣自然也都跟随而来。
今日的天气有些阴沉,太阳被密布的云层挡住,京城就仿佛一幅黑灰色的水墨画,黯淡无光。
卫国公府沉浸在一片悲怆肃穆的气氛中。
府里府外都挂起了一道道白绫白幡,庭院里白色的纸钱随风翻飞在半空中,犹如一只只白蝶振翅而飞。
灵堂里充斥着阵阵抽泣声,一个巨大沉重的黑色棺椁摆放在灵堂的正中,棺椁前跪着一个个披麻戴孝的耿家人,男女老少,皆是泣不成声。
除了耿家人以外,今日还来了不少耿家的旧部,大部分人都是闻讯后就快马加鞭地从外地赶来京城为耿海吊唁,屋里屋外都是人。
皇帝的到来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以耿夫人、耿安晧为首的耿家人出了灵堂给皇帝行了礼,耿夫人说了一些“失礼之处,请皇上恕罪”之类的场面话。
耿夫人看来憔悴瘦弱,身上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外罩粗糙的麻衣,那乌黑的头发只简单地挽了一个纂儿,鬓角戴着一朵小白花,双眼哭得又红又肿,脸上更是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不复平日里的雍容高贵。
今日的耿夫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超一品诰命夫人,她不过是一个丧夫的可怜女人。
“耿夫人,不必多礼。”皇帝既然都忍气吞声地来了,也会把场面给做足,沉声道,“朕也就是想来给耿爱卿上柱香。”
“多谢皇上。”耿夫人在二儿媳的搀扶下,对着皇帝福了福,眼睛通红,声音微微哽咽。
“皇上请。”耿安晧的嗓音也有些沙哑,恭敬皇帝进灵堂,他幽深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皇帝身后着银白蟒袍的岑隐身上扫过,握了握袖中的拳头。
短短几日,耿安晧就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微微凹了进去,看来憔悴不堪。
皇帝从內侍手里接过了三支点燃的香,亲自给灵堂上的那个灵位上了香,跟着就在耿安晧的陪同下出了灵堂,其他耿家人恭送皇帝,又跪倒在灵堂中,有人烧着纸钱,有人抽泣不已,有人摇摇欲坠,有人不知所措……
随行的大臣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进灵堂上香,井然有序,庄严肃穆。
“安晧,逝者已逝,你要劝劝你母亲节哀顺变。”皇帝拍了拍披麻戴孝的耿安晧,看来就好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
“谢皇上关爱。”耿安晧受宠若惊地俯首作揖,那双半垂的眼眸里明明暗暗,心里惊疑不定,甚至可以说惶恐不安。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快得他猝不及防,快得他到现在还混乱如麻。
四月十三日,父亲与他商量完计划后,就出了城,他与邬兴东严阵以待,只等父亲发出行动的信号,只等父亲与辽州卫、豫州卫攻城,里应外和……
然而,那之后,父亲那边就如泥牛入海般再也没有音讯,这几夜,耿安晧一直辗转反侧,彻夜不眠,派人留心着城门附近的动静,得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不安……直到昨日突然收到父亲的死讯,耿安晧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完全不知道父亲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究竟是父亲真的在出京的路上遇上匪徒所以出了意外,还是……
耿安晧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压抑着去皇帝的冲动,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耿安晧不傻,当然不会相信父亲是出了意外,这个可能性太小了,这里可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匪徒怎么会傻得来这里抢掠,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一直派人盯着父亲,发现了父亲打算逼宫的意图,皇帝怒极之下,对父亲下了诛杀令。
这似乎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猜测了。
可是细细一想,耿安晧又觉得不太可能。
父亲败得也太轻易了。
就算这次起事匆忙,准备不够充分,自家也有私兵三千,有袁惟刚的神枢营,又有豫州卫和辽州卫两卫襄助,哪怕是被皇帝提前发现,他们也是有殊死一搏的可能,谁胜谁败也犹未可知,父亲怎么可能毫无声息地就败了!?
昨天父亲的尸体被送回来时,已是惨不忍睹,他像是从一处极高的地方坠落,脸被撞得面目全非,身体上布满了撞伤、挫伤,体内多处骨折,尸体也开始腐烂,血肉模糊……
父亲的身上还穿着那天离开时穿的便袍,破烂不堪,这件衣袍耿安晧记得,耿夫人也记得。
耿夫人伤心欲绝,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整个国公府当下就乱了。
照道理,要是皇帝发现了自家的谋划,应该会直接下旨诛满门,又怎么会亲自带着群臣来国公府吊唁……
难道说,是自己多想了,真的只是一桩“意外”?!
只是转瞬,耿安晧心中已经是千回百转,想了诸多的可能性,他终究还是借着拭泪的动作,飞快地朝皇帝和岑隐瞥了一眼,心绪起伏不已。
皇帝在出了灵堂又下了石阶后,就停下了脚步,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道:“安晧,朕与你爹可不仅是君臣,也是亦师亦友,你有何为难的地方就尽管跟朕说。”
“五军都督府日后还要靠耿家,你是卫国公世子,就要如你父祖般担起大任,卫国公府以后还要你来撑起来!”
耿安晧压下心中的混乱与疑惑,再次对着皇帝作揖:“谢皇上器重,小侄一定不负圣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真相为何,以后耿家就只能靠他了!
皇帝负手往前走了几步,耿安晧连忙跟上,他方才跪得久了,膝盖与小腿又麻又痛,步履间就露出了几分踉跄。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耿安晧的右小腿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道:“安晧,你的脚伤了,不能太过操劳,而且年纪也还轻……这样吧,朕会再派一个人去协助你。”
一句话令得气氛微僵,空气也冷了下来。
耿安晧瞳孔微缩,差点没失态,他袖中的双拳紧握着,浑身紧绷。
周围的那些朝臣们也都听到了,面色各异,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或惊,或疑,或喜,或是唏嘘慨叹,尤其端木宪、游君集、礼亲王、魏永信等人一个个都是聪明人,心如明镜。
不管耿海是怎么死的,皇帝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在分耿家的权呢!
耿安晧虽然是卫国公世子,但是也不过弱冠之年,无论在朝中还是在军中,也都没什么威信,比起卫国公到底还是弱了一筹!
卫国公有底气拒绝皇帝的“好意”,而耿安晧,毕竟还是年纪太轻了。
不少大臣的目光都不动声色地落在了耿安晧的身上,该吊唁的人继续吊唁,四周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包括灵堂里面。
那些耿家的旧部面色大变,神情各异。
那些从外地赶来的将领对于这几个月来在京中发生的事所知不多,不禁面露愤然之色。
这卫国公还尸骨未寒,棺椁还在灵堂里呢,皇帝已经想要往五军都督府放他自己的人,来夺耿家的权了。
本来,很多耿家的旧部就觉得耿海死得蹊跷,心中有所怀疑,却又不敢多想,此时此刻,被他们强压下的念头就再次浮现在心头:难道说卫国公其实是皇帝弄死的!其目的自然是看不得耿家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想要削耿家的兵权!
皇帝真是好狠的心!
卫国公一心为了皇帝为了朝廷,尽心尽力,却得了这样的下场。
那些将领暗暗地交换着眼神,一个个义愤填膺。
“谢皇上对臣的关爱。”耿安晧定了定神,心里也明白皇帝的意图,却只能做出一副不胜荣宠的模样,“臣这些年一直跟随先父在五军都督府办差,臣有自信可以接替先父。”
“是啊。”一个中年将士立刻站了出来,上前两步走到了耿安晧的身旁,抱拳道,“皇上,世子虽然年轻,但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一定会协助世子的。”
说话间,立刻又有三四个将士也站到了耿安晧的身后,一个个都是军中正一品正二品的大员,纷纷附和着,一派众志成城。
端木宪、游君集等文臣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竖起耳朵听着,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有岑隐漫不经心地仰头看着庭院里纷纷扬扬的白色纸钱,似乎完全不在意皇帝和耿安晧说了些什么。
皇帝眉眼一挑,慢慢地环视着聚集在耿安晧身旁的耿家旧部,眸色微深,周身释放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皇帝好一会儿都没说话,面无表情,照现在的情形,若是自己公然说耿海谋反,怕是整个大盛朝都要乱了。
皇帝的心里慨叹不已:幸好阿隐提醒了他,幸好他早有准备……
“沙沙沙……”
阵阵阴冷的微风拂来,刮得上方的枝叶激烈的摇晃着,周围如鹅毛大雪般的纸钱舞得更疯狂了。
“……”耿安晧的脖颈后方汗毛倒竖,额角渗出些许冷汗来,只觉得身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似的。
过去,耿安晧一向自认他决不比父亲差,就算是没有父亲和卫国公府的庇佑,他也可以创出一番天地。
直到此刻,耿安晧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活在父亲的庇护下……以后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安晧,朕意已决。”皇帝声音微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皇上……”
耿安晧还想说什么,就见皇帝抚了抚衣袖,话锋一转:“令妹的伤势如何了?朕已经吩咐太医院派了几个太医过来,给令妹好好看看。朕打算趁着热孝迎她进宫,封为庄妃。”
皇帝打了一棒子,就又给了一颗甜枣。
群臣心中皆是一片哗然,露出震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