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慢慢地捻动着手里的紫檀木佛珠,不动声色地对着一旁的小贺氏使了个眼色。
小贺氏立刻就意会,便欠了欠身道:“父亲,纭姐儿一去秋猎这么久,家不可一日无主,这府里的内务又该谁来管?”
端木宪捋了捋下颔的胡须,面露沉思之色。
这府里的事务确实麻烦,本来他也不想让端木纭去猎宫的,毕竟府里现在离不开她。
但是端木纭已经及笄,性子又一向是有主意的,对于她的亲事,端木宪还是希望能以她自己看中为主,秋猎时,勋贵世家的不少子弟都会随行,历来都是儿女相看的大好机会。
至于贺氏,瞧之前贺氏对端木纭笄礼的态度,端木宪就知道她是靠不住的,怎么也不敢把端木纭的亲事托付给她。
端木宪沉吟着看向了端木纭问道:“纭姐儿,你怎么看?”
端木纭自然也看出了贺氏和小贺氏的用意,柳叶眼中眸光微闪,唇角微翘。
她也从来不是为了一点脸面宁愿要让自己吃亏的人,心里一下子就有了主意,含笑道:“祖父,不如让莫姨娘管上几日吧。”
什么?!让端木朝的二房莫姨娘管中馈?!小贺氏脸色霎时就变了,整个人差点没跳起来。
端木纭对于小贺氏的气愤视若无睹,神情平静地继续对端木宪道:“祖父,张嬷嬷这一年来一直帮着我一起管着府里的内务,就让她留着,协助莫姨娘,左右不过半个多月,想来没什么问题的。”
端木宪对于端木纭做事一向放心,立刻就点头同意了。
小贺氏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头的怒火就像是野火灼烧那漫山遍野的野草越烧越旺,愤愤不平:自打莫姨娘那贱人过门,自己去了一趟皇觉寺后,如今端木朝与那贱人如胶似漆,对她言听计从。
任自己回府后,使尽千般手段万般功夫,也没能挽回一分……现在无论是二房还是府中,已经快没她站的位置了。
现在,自己还活着呢,却让莫姨娘来管内宅,这传扬出来,自己算什么,府外的人怕不以为自己不贤不孝才会被一个卑贱的妾压在下面。
小贺氏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拿着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委委屈屈地手道:“父亲,母亲,儿媳是正妻,莫姨娘是二房,说来终究是妾,哪有府里让妾室管着中馈的道理……这让儿媳以后要怎么做人,以后其他府邸的夫人又会怎么看待儿媳?”
说着,小贺氏恶狠狠地瞪向了端木纭,眸中射出雄雄怒火,斥道:“纭姐儿,你出这种主意可是要搅得府里妻妾不分?真是目无尊长、其心不轨!”
端木纭挺直腰板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淡淡,优雅地饮着手里的热茶。
“啪!”
端木宪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重重地放下手的茶盅,那清亮刺耳的撞击声吓得小贺氏一惊,瞬间噤声。
端木宪目光如剑地看向了小贺氏,冷冷地说道:“我还没死,这个府里还由不得你来做主!我看你才是目无尊长!”端木宪对于这个目光短浅、心胸狭隘的二儿媳委实是看不上眼,要不是为了长孙端木珩,他真恨不得休了她。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是字字掷地有声,四周的气氛瞬间一凝,气温好似陡然间下降了不少,一下子进入寒冬。
屋子里的其他人皆是面面相觑,神情各异,有的暗道果然,有的面露嘲讽,有的只当看好戏,有的如端木绮替小贺氏暗暗抱屈……
“……”小贺氏面色一白,嘴巴张张合合,却不敢再说了。
她目光下垂,盯着那光鉴如镜的青石板地面,心头的怒火不熄反涨,越发觉得憋屈了,既怪儿女,也怪贺氏,更怪老爷端木朝,他们一个个都不肯为她说话,帮她做主。
无论小贺氏心里怎么想,有端木宪拍板,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东次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其他各房的人也没心思再留下去,一个个纷纷借故告退,没一会儿,屋子里就空了大半。
端木纭和端木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起身告退,临走前,端木纭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了贺氏,得体地问道:“我听说祖母明日要去卫国公府,可要我让人准备马车?”
端木纭笑吟吟地看着几步外的贺氏,她知道卫国公府对她的意图,对于贺氏屡屡和卫国公府接触有些嗤之以鼻,这才故意在端木宪的面前说了此事。
端木宪神色微冷地看向贺氏,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那眼神中的冷然已经足以让贺氏看出他的不悦。
贺氏脸色微变,急忙解释道:“老太爷,是卫国公夫人请我去过府小坐,卫国公府的地位在朝中地位超然,卫国公更是深受皇上信任,十几年如一日……依我看,与卫国公府交好对老太爷也有利无害。”
端木宪沉默了,眯眼看着身旁的贺氏,沉默蔓延,也让贺氏的心一点点地提了起来,几乎是有些坐立不安了。
须臾,端木宪终于沉声开口道:“阿敏,上次就是因为你自作主张,害得上天降罪。”他叹了口气,语含深意地说道,“你好自为之。”
端木绯默默垂眸,睫毛微颤,觉得端木宪不愧是老狐狸,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恰到好处,让她自愧不如啊。
贺氏却是瞬间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似的,想起了年初上天降罪的事,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她飞快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手指微颤,暗暗念着阿弥陀佛,心里有些怕了。
端木纭和端木绯没再说话,也没再看贺氏,直接手牵着手退下了。
端木绯从头到尾都是笑眯眯的,一点也没为端木纭感到担忧。她的姐姐她最清楚,才不是一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呢。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洒下清冷的银色月光为姐妹俩照亮了前路……
天上,繁星窃窃私语;地上,姐妹倆说说笑笑,一会儿说小马驹,一会儿说秋猎。
秋猎在十月,距今还有大半个月。
因为到时候需要莫姨娘管一段时间的内务,所以,从次日起,端木纭处理内务的时候,会把莫姨娘也叫来一起。
莫姨娘是礼部右侍郎家的庶女。
她自己的姨娘早逝,从小就养在嫡母莫夫人的膝下,她也一心讨好、侍奉嫡母,得了嫡母的几分真心,所以,她虽然因为替祖父祖母守孝而误了花期,但嫡母也为她挑了端木家这样门风清正的好人家。
莫姨娘也是个知好歹的,感激端木纭给她的机会。她心知一旦自己管起中馈,哪怕只有短短半个月,在府里的地位也能提高不少,以后府里上下也会多敬她一分,对她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接下来,端木纭更忙了,不仅要带着莫姨娘管中馈,还要准备着出行的事宜,端木绯继续过着睡饱吃好的悠闲日子,闲来带着两匹小马驹在府里的马场里溜达嬉戏。
九月的端木家分外忙碌,连贺氏和小贺氏婆媳俩也像陀螺似的忙得脚不沾地,忙着关注端木绮和贺令依的功课,忙着替二人赶制新衣,本来贺氏是想请金师傅的,但是玉锦楼这两个月在京中越发如日中天,各府都捧着银子排队请金师傅定制礼服,早已经排到了年底,所以金师傅只能婉拒了贺氏,这让贺氏有点下不来脸,觉得玉锦楼真是不识抬举。
反正贺氏也并非是非玉锦楼不可,转而去找了京中著名的蔡氏绣庄制衣,又给两个姑娘都定制了首饰等等。
九月中下旬,在习习秋风中,树叶一点点地染成了金黄色,京城的天气也渐渐干凉,端木绯巴不得天天躲在家里,不过,天不从人愿,九月二十七日一早,马车就载着她从端木家出发往皇宫方向去了。
马车里,与她一起的还有贺氏、端木绮和贺令依。
“啊——”端木绯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沉甸甸的,真恨不得现在就让车夫送她回府睡个回笼觉。为了进宫,她比平日里足足早起了一个时辰。
坐在端木绯对面的贺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那双精明的眼眸中掠过一道古怪的光芒。
一个多月前,她带端木绮和贺令依进了宫,想让端木贵妃从中挑一个给涵星做伴读。
贺氏想得很好,但端木贵妃却没有应下,只说晚些日子会叫些贵女进宫,再给涵星好好挑两个伴读,还说到时候端木绮和贺令依也可以来。
这些日子来,贺氏特意让闺学的先生给两人加强了功课,又请了嬷嬷学了宫中的礼仪,方方面面都精心准备了,没想到,昨天端木贵妃派亲信传来口谕,说是让端木绯也一起进宫。
莫非女儿还是想选端木绯当涵星的伴读?贺氏眉心微蹙,捏住了手里的佛珠,眼神也随之沉了下来。
贺氏身旁的贺令依却有些心神不宁,不时地挑开窗帘,朝皇宫的方向望去,眸中似期盼,似紧张,又似娇羞。
端木绯又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心里觉得早起什么的,实在是太折磨人了,等今天从宫里回去后,她一定要好好补个眠。
就在端木绯的哈欠连连声中,马车来到了宫门外,端木贵妃派来的嬷嬷已经候在了那里,领着贺氏去了端木贵妃的钟粹宫。
钟粹宫里此刻十分热闹,才到正殿门口,贺氏已经听到东偏殿的方向传来少女们清脆的声音,宛如山涧清澈的溪流般流淌着。
“端木太夫人请。”嬷嬷在前方打帘,领着贺氏一行人鱼贯而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角落里一个青铜三角雕麒麟香炉升起袅袅青烟,香味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菊香。
着一袭石榴红缠枝菊花纹刻丝褙子的端木贵妃正坐在一张紫檀木嵌云母罗汉床上,两边坐了四五个正值金钗、豆蔻年华的少女。
贺氏、端木绯一行人的到来,引得殿内端木贵妃等人都齐刷刷地朝她们望了过去。
端木贵妃眸光一闪,有些惊讶贺氏也来了,她本来只是让几个小姑娘自己来。知母莫若女,端木贵妃稍微一想,就心领神会了。
母亲这是想让自己至少留下一个呢,哎,母亲年纪越大,就越有些糊涂了。端木贵妃心里微微叹息着。
对于皇子公主而言,择伴读是为了得助力,除非是端木绯,不然端木贵妃是不想从端木家或者贺家择伴读的。
“见过贵妃娘娘。”贺氏、端木绯一行人纷纷给端木贵妃行了礼。
“母亲多礼了。”端木贵妃不动声色地笑道,接着又让三个小姑娘也都起身,然后道,“涵星马上也该下学了,玲珑,你带着姑娘们去御花园玩耍吧。”
“是,贵妃娘娘。”一个圆脸的青衣宫女立刻屈膝领命。
端木绯也跟着这些姑娘们一起去了,姑娘们说说笑笑地跟着宫女玲珑离开了钟粹宫,一直来到御花园的汀兰水榭中。
端木绯随意地在水榭中找了个临湖的扶栏长椅坐下,懒洋洋地喂起鱼来,秋天的金鱼长得愈发膘肥体壮,不过身子倒是灵活得很,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甩着蝴蝶般的鱼尾争抢着鱼食。
其他几个小姑娘交投接耳地窃窃私语着,朝端木绯和端木绮的方向张望了几眼,跟着她们就朝端木绯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翠衣姑娘优雅地对着端木绯福了福,笑吟吟地与她搭话道:“端木四姑娘,别来无恙?”
端木绯看着对方娟秀的小脸也想了起来,欠了欠身回礼:“赵姑娘。”
“赵姑娘,你认得端木四姑娘?”一位粉衣姑娘好奇地问了一句。
那位赵姑娘有些意外端木绯还记得自己,脸上的笑容更浓,忙又道:“我不过是在今年四月的凝露会与端木四姑娘有一面之缘,当时我曾有幸听端木四姑娘弹奏一曲《花开花落》,甚为叹服。”
她身旁的三位姑娘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端木四姑娘以及那位端木二姑娘都是四公主涵星的表姐妹,今天既然特意进宫,显然也是为了伴读的位置。以端木家与贵妃的关系,再凭借这位端木四姑娘出众的琴艺和棋艺,想来肯定会占去其中一个伴读的名额。
也就是说,她们剩下的人就要争取这最后一个名额了。
想着,几位姑娘的神色间就隐隐透出几分紧张,她们来找端木绯说话,一方面是想与未来的同窗示好,一方面也是想借机探探四公主的性情。
那赵姑娘定了定神,笑着又道:“我记得姑娘当时是与四公主殿下一起去凝露会的……”
她不动声色地想把话题带到涵星身上,就在这时,后面传来宫女恭敬的行礼声:“见过大皇子殿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水榭里瞬间就静了一静,好几道目光都齐刷刷地循声水榭外望去。众人的神色各异,有的好奇,有的期待,有的眸生异彩,有的从容随意……
水榭外一棵火红的枫树下,着一袭金黄色蟒袍的大皇子慕祐显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修竹,高贵优雅。
水榭里的几个小姑娘包括端木绯都纷纷起身,出了水榭给慕祐显屈膝请安:“参见大皇子殿下。”
“不必多礼。”慕祐显温和地抬了抬手,目光飞快地朝四周看了一圈,却没见他心心念念的那道倩影,心里有些失望:纭表妹没有来啊。
慕祐显的眸子微微黯然,没有注意到那几位姑娘中射出了两道灼灼的目光。
贺令依如玉的脸颊上泛着一片红霞,唇角微微翘起,目若秋水地盯着慕祐显那俊朗的侧脸。
他穿了一件金黄色蟒纹织金刻丝锦袍,腰环白玉带,腰带上配着一个环形雕龙玉佩,肩上还散落着一片红色的枫叶……
贺令依盯着他左肩上的那片枫叶,忍不住上前了半步,想提醒他,更想抬手替他拂去……
这时,慕祐显也动了,往另一个方向上前了两步,微微一笑,道:“绯表妹,你好久没进宫了,四皇妹可想你了,以后你可要常来玩儿。”
慕祐显也知道母妃要替涵星挑伴读,心里也希望端木绯能来,这样,说不定端木纭也会偶尔随她一起进宫……
想着,慕祐显的眸子就亮了亮,一脸期盼地看着端木绯。
听着大皇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支持端木绯进宫当伴读,赵姑娘等几位姑娘不禁心道果然,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贺令依却是面色微变,一双白皙的素手不知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如果她不能当伴读,那她以后能看到大皇子的机会几乎是微乎其微了……
端木绯只作不知地笑得天真烂漫,歪着螓首看着慕祐显道:“表哥,等秋猎的时候,我就可以和涵星表姐好好玩了。”
慕祐显也没多说什么,毕竟涵星的伴读自有贵妃和涵星自己来挑选,只笑吟吟地让端木绯与端木绮一起好好玩,又吩咐宫女们好生伺候,然后就离去了。
端木绯又回了水榭中坐下,几位姑娘恭送慕祐显,彼此交换着眼神,谁也没注意到一旁的宫女玲珑正暗暗打量着每一位姑娘的神情举止,眸光闪烁,却是不动声色,从头到尾恭敬有礼。
微凉的秋风阵阵拂面而来,姑娘们或是赏枫,或是喂鱼,或是闲聊,或是心神恍惚……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位赵姑娘忽然朝某个方向叫了一声:“四公主殿下。”
她这一叫,姑娘们皆是精神一振,腰杆也随之挺得笔直,心知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头戏,四公主对她们的观感将决定她们今天到底能不能心想事成。
水榭中的气氛在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姑娘们之间原本轻松和谐的氛围也一下子变了,仿佛有一道道无形的隔膜将她们彼此分隔开了,又似乎她们在这短短一息时间内,自友变敌。
涵星今天穿了一件烟霞红金菊纹样对襟褙子,里头搭配一件水红色缎面立领偏襟袄子,下面是一条玫粉色的绣花马面裙,一身鲜艳的衣裙明丽动人,又带着公主独有的骄矜贵气。
“四公主殿下。”众女纷纷给涵星行了礼,端木绮和端木绯也以表姐妹的身份行了个半礼。
涵星显然刚从闺学那边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她落落大方地受了礼,与端木绮、贺令依以及之前在凝露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姑娘稍微多寒暄了两句,就拉着端木绯的小手快步往通往清芷水榭的水廊上走去,一副她们要说悄悄话的样子。
其他几位姑娘看着二人的背影,眸色微沉,却也不敢不识趣地上前打扰。
两个小姑娘倚靠着水廊上的扶栏,俯首看着下方湖水中的鲤鱼,那些鱼儿似乎知道刚才喂鱼的小姑娘来了,皆是尾随而至。
“绯表妹,你觉得怎么样?”涵星看着那湖面中不甘寂寞地从水下一跃而起,又扑腾地掉入水中的金鱼,忍俊不禁地笑了。
涵星说得意味不明,不知是在说鱼,还是在说别的什么,端木绯却似乎明白了,弯着嘴角笑了笑,指了指汀兰水榭的方向,随意地点了点两三人,没头没尾地说道:“……可以看看。”
涵星转头朝端木绯看来,眼神怔怔,端木绯看着她笑容更深,笑吟吟地接着道:“还有……”
二人的低语声在那鱼儿的“扑腾”声与湖面的秋风交错中,低若蚊吟。
涵星一眨不眨地盯着端木绯,眼底似是浮现一抹水光,忽然,她动了,毫无预警地抱住端木绯纤细的肩膀。
她把下巴搁在端木绯的右肩上,在她的耳朵旁,轻声嘀咕道:“绯表妹,你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就是不肯来当她的伴读!
涵星的话没说白,但是端木绯已经明白了,一本正经地说道:“涵星表姐,十全九美挺好的。太完美了,会遭人嫉恨的!”
“噗嗤!”
涵星怔了怔后,被端木绯逗得是捧腹大笑,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在湖面上弥漫开去,让她刚才的那一瞬的惆怅感慨一扫而空。
端木绯一脸无辜地看着涵星,她明明很正经啊,怎么涵星好像她说了什么笑话似的。
水榭里的姑娘本来就在留意涵星与端木绯那边的动静,此刻皆是闻声望去,神情各异。
涵星很快就挽着端木绯回了汀兰水榭,玲珑已经让宫女们上了瓜果茶点,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茶香。
众女如众星拱月般簇拥涵星坐了下来,涵星随意地先与那赵姑娘攀谈:“赵姑娘,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赵姑娘心下一喜,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忙回道:“殿下,我平日里除了喜欢写字外,还喜欢骑马、打马球。”赵姑娘的家里早就打听过了,四公主平日里除了在闺学上课外,也喜欢跟几位皇子去骑骑马、打打马球什么的。
她故意对琴棋这些略过不提,反正在这两方面上,她怎么也不可能比得过那位端木四姑娘,那自然要强调自己的优势。
果然是武将人家的姑娘!一旁的粉衣姑娘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脸上还是笑盈盈的,抓住机会接口道:“原来赵姑娘也喜欢写字,不知道赵姑娘喜欢什么字体,我平日里最爱写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了。”
其他姑娘也就着“字”为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笑着攀谈。
她们说得热闹,凭栏而坐的端木绯却全然没有加入的意思,临近正午,太阳高悬,阳光暖烘烘地洒在她身上,晒得她的瞌睡虫又爬了出来,迷糊地倚在在栏边,半梦半醒,眼神不知不觉中就恍惚了……
她的头一点点地垂了下去,又突然打了个激灵,猛地清醒了过来,却发现水榭里空了。
端木绯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在做梦,朝四周望了半圈,才发现众人都出水榭去迎端木贵妃了。
端木绯揉了揉嘴角,确定脸颊上是干干净净的,就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后,不紧不慢地朝水榭外走去。
“参见贵妃娘娘。”几位姑娘们齐声给端木贵妃行礼,又迎着端木贵妃进了水榭坐下。
端木贵妃捧起一个粉彩茶盅,优雅地轻啜了一口茶水,那染成红艳艳的石榴红色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漂亮,端着茶盅的红酥手说不出得明艳夺目。
“涵星,”端木贵妃笑着看着身旁的涵星随口问道,“你们刚刚聊什么了?”
涵星就答道:“儿臣与几位姑娘聊了会儿写字。”
“见字如见人。”端木贵妃似有感慨地说道,“不如大伙儿每人写几个字让本宫瞧瞧。”
姑娘们均是肃然,知道这应该是端木贵妃出的考题了。擅书法的姑娘欣喜不已,不擅书法的姑娘则暗自懊恼,早知道刚才就不说写字了,把话题绕到画、琴和棋也好啊。
笔墨纸砚的什么的,其实早就准备好了,端木贵妃一提,玲珑就立刻命宫女铺纸磨墨,茶香中很快又多了淡淡的墨香与纸香。
那粉衣姑娘第一个落落大方地起身,福了福道:“贵妃娘娘,那臣女就先献丑了。”
粉衣姑娘走到水榭西边的一张红木雕菊纹大书桌前,从笔架上选了一支小楷狼毫,略一沉吟后,就默写了一首咏菊诗,一手簪花小楷柔美清丽,显然有好些年的功底了,得了端木贵妃一声“好字”的夸奖。
可涵星却是神情淡淡,只给了两个字“不错”。
涵星觉得自己还算是客气了,比起端木绯的那手簪花小楷,这位姑娘的字还差得远呢。
接下来,其他姑娘也纷纷上前,有的写对联,有的写了段文章,也有的别出心裁,写了字后,又以墨彩画了一枝秋菊。
涵星始终有些意兴阑珊,与端木绯给她画的那条裙子相比,这幅墨菊有形无骨,真正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唔,说来她的那条裙子也差不多制好了。
“啊!我的……”
一声少女低低的惊呼声把魂飞天外的涵星唤醒了过来,涵星眨了眨眼,循声望去,端木贵妃和其他几位姑娘也看了过去,目光都落在在那个面露惊慌之色的粉衣姑娘身上。
粉衣姑娘捏了捏帕子,迟疑了一瞬后,缓缓地站起身来,方才道:“贵妃娘娘,四公主殿下,请恕臣女失礼。臣女刚刚发现自己的玉佩不知何时遗失了……”
四周的其他姑娘不由面面相觑,坐在粉衣姑娘左手边的蓝衣姑娘出声道:“房姑娘,可是你系在腰带上的一块月牙形玉佩?我记得之前你刚抵达水榭时,那块玉佩还在……”
另一位黄衣姑娘也是点头,回忆着道:“好像刚才去迎接贵妃娘娘的时候,玉佩已经不在房姑娘的腰上了!”
几个姑娘努力地回想着,蓝衣姑娘歪了歪螓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朝某个方向望了过去,脱口道:“端木四姑娘,我记得贵妃娘娘抵达前,你似乎坐在房姑娘身旁吧?”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看向了端木绯。
房姑娘那俏丽的脸庞上有些复杂,抿了抿小嘴,似是欲言又止,跟着,她近乎小心翼翼地问道,“端木四姑娘,不知道你可有看到我的玉佩?”
她话音落下后,水榭里静了下来,沉默蔓延,时间似乎凝固了。
“房姑娘。”端木绯勾唇笑了,精致的眉眼弯成了可爱的月牙儿,她伸手从自己腰侧的荷包里摸出了一块月牙形的雕雀白玉佩,将玉佩上的红绳挂在她的白生生的中指上,那块玉佩随之垂落在半空中,来回地微微摇晃着……
“可是这块玉佩吗?”端木绯把小脸往那位房姑娘那边凑了凑,笑眯眯地问道。
刹那间,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块月牙玉佩上,好几人都想了起来,这块月牙玉佩应该就是房姑娘的玉佩。
可是,房姑娘的玉佩怎么会在端木四姑娘的荷包里?!
房姑娘盯着挂在端木绯指间的那块月牙玉佩,脸色微僵,瞳孔猛缩。
很快,她又温婉地一笑,柔声道:“端木四姑娘,若是姑娘喜欢这玉佩,我可以送姑娘一块更好的,但是,这块玉佩是我过世的祖母赠与我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四周的气氛随和房姑娘的一字字一句句变得越发诡异起来,仿佛方才一直萦绕众人心头且呼之欲出的答案终于冲破了水面。
房姑娘这是怀疑……不,应该说“指责”端木四姑娘偷了她的玉佩。
姑娘们的目光在端木绯和房姑娘之间来回扫视着,神色各异。
真相无论是不是如此,这玉佩确确实实是从端木四姑娘的荷包里拿出来的……
这一刻,她们谁都没有出声,这里自有端木贵妃和四公主做主。她们也没必要对此置喙什么,徒惹贵人不悦。
有人是一副看戏的架势,但也有人正暗暗替端木绯担心。
然而,端木绯还是笑眯眯的,低头看着挂在指间的那个月牙形玉佩,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块羊脂玉白如截肪,细腻通透,只可惜玉中少了‘饭渗’,勉强只能算羊脂玉中的中品。”
房姑娘听着脸色不太好看,只觉得端木绯真是大言不惭。
“这块玉佩我还真看不上。”端木绯对着那玉佩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房姑娘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拿’出来,那表示它应该也没这么重要,既然如此……”
端木绯抿嘴笑得更欢了,忽然就抬手把手里的那块玉佩直接朝湖面丢了出去。
玉佩脱手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我的玉佩!”房姑娘面色大变,倏地站起身来,就听前方“扑通”一声,玉佩直坠入湖中,水花四溅,湖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水榭里陷入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那些姑娘们再次暗暗地互相看了看,气氛愈发古怪了。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她们的想象。
“贵妃娘娘……”房姑娘身形僵硬地转身看向了端木贵妃,长翘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蝴蝶般微微颤动着,眸底闪着盈盈的水光,身子屈膝福了下去,一副楚楚可怜地想让贵妃做主的样子。
端木贵妃的脸色不太好看,红艳的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颇为不快。
房姑娘维持着屈膝的样子,半垂的眼帘下闪过一抹精光。
这个端木绯是端木贵妃的侄女,又与大皇子、四公主交好,本来肯定是伴读之一,想要让她出局,也唯有下狠招——一旦端木绯背上了偷窃的罪名,无论她再怎么强辨,在贵妃心里,她都是白玉有暇。
没想到她比自己想得还愚蠢跋扈,她一时意气丢了自己的玉佩,反而落了下乘!
刚才的事这么多人都看在眼里,恐怕连贵妃也不好当众包庇她,定会斥责她,那么端木绯是决不不可能再当伴读了!
少了端木绯,自己就少了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以自己的才学在其他几位姑娘中若论第二,也没什么人敢自称第一,两个伴读中必定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个伴读已经十拿九稳了!
房姑娘的嘴角在端木贵妃以及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勾出了一个得意的弧度,然而,就在这时,端木贵妃不冷不热、不疾不徐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程嬷嬷,你送房姑娘回去吧。”
什么?!房姑娘瞬间仿佛被雷劈中般僵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头看向了端木贵妃和涵星。
端木贵妃嘴角微翘,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眸中却透着一丝冷然与淡漠,仿佛在看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程嬷嬷面无表情地朝房姑娘逼近,房姑娘忍不住直起身体,感觉好像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朝她步步紧逼似的。
她踉跄地退了一步,花容失色地脱口问道:“为什么?!”
错的是端木绯,为什么端木贵妃反而要把自己给驱逐了!
众目睽睽下,端木贵妃竟然如此包庇她的侄女?!
端木贵妃轻啜了茶水,慢悠悠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懒得与房姑娘废话,干脆就直言不讳道:“你心术不正。”
说着,端木贵妃的唇角翘得更高了,神色淡淡地又道:“既然绯姐儿‘不小心’弄丢了你的玉佩,那本宫赔你一块就是。”她抬手做了一个手势,玲珑就退下去取玉佩了。
“……”房姑娘的嘴巴张张合合,脸色煞白。
端木贵妃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等玉佩本宫多得是,绯姐儿想要,直接与本宫开口便是,拿你的?房姑娘,也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端木贵妃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嘲讽,一丝清冷,毫不留情。
水榭中愈发安静了,似乎连时间都在这一瞬停住了,只有外面的枫树随风摇曳不已,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些姑娘们的表情都怪异极了,几乎无法形容此刻心里的感觉。
大概也唯有端木绯不受一点影响,自始至终笑吟吟,径自饮茶,宫里的御膳常常不功不过,不过这茶叶往往都是顶级的。
涵星眼神淡漠地看着房姑娘,心里不由想起方才她与端木绯在水廊上说话时,端木绯就悄悄与她说,这位房姑娘眼神闪烁,一直在谋算着什么,似是心术不正。
她的绯表妹啊,果然是有趣,样样精通不说,连看人的眼光也是极准……真可谓是“十全九美”!
这房姑娘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竟然以为凭借一块破玉就可以算计到绯表妹,真是蠢笨如猪,无药可救!
哼,既然想要进宫,也不事先打听打听她绯表妹是缺块玉的人吗?!
程嬷嬷也不会让这等没眼色的人继续留在这里污了贵妃和四公主的眼,令得两个宫女半请半推地把房姑娘带走了。
“绯表妹,你受惊了吧?吃点菊花糕压压惊。”涵星笑眯眯地“喂”端木绯吃起点心来。
四周的其他姑娘愈发安静了,只剩下涵星清脆的声音,以及端木绯含糊的应和声。
端木绮食之无味地吃着一块清甜的菊花糕,目光复杂地在端木贵妃、涵星和端木绯三人间游移着,嘴角不甘心地抿了起来,连她也没想到贵妃姑母会这样毫无条件地站在端木绯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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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存稿君奄奄一息的爬起来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