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早晨的阳光透过那郁郁葱葱的枝叶温柔地照在屋子里,映得里面一片透亮。
端木绯又一次睡到了日上三竿,睡得饱饱地起床了,那张白净的小脸好像在发光一般,整个人神采奕奕。
端木纭这个大忙人不在院子里,端木绯随口问了一句后,用完早膳,就自己去了小书房练字。
小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书香味,靠墙的一排排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放了各种各样被翻旧了的书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五行八卦,医卜星相可说是五花八门。
这是端木绯与端木纭一点点从京中各大书铺中掏来的书籍。
“锦瑟。”
端木绯只是随意地唤了一声,锦瑟就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意了。平日里要是没别的事,端木绯起床用了早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小书房里练字。
锦瑟走到窗边的书案后,熟练地替端木绯铺纸磨墨。
端木绯执笔沾墨,然后低下头安静地写了起来,不紧不慢。
清风轻拂,墨香萦绕。
她笔下的簪花小楷柔美清丽,婉媚清穆。
自从变成了端木绯后,她就放弃了楚青辞擅长的行书和草书,重新按着卫夫人的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练习簪花小楷。
练了一年多,她的簪花小楷已经颇有几分筋骨,她现在的字迹已经和楚青辞大不相同了。
端木绯嘴角弯弯,默默地练着字,写了一张又一张
锦瑟站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笔墨,她一直静静地看着端木绯,或者说,端木绯笔下的那些字,神色有些复杂。
锦瑟跟在端木绯身旁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前端木绯的字僵硬生涩,仿佛是对着字帖描红一般,可是现在她的却一气呵成,挥毫自如,自有筋骨。
两者迥然不同。
若非是自己亲眼目睹,锦瑟简直无法相信,端木绯在过去这一年中竟然把字练到了现在这个程度。
如今,自己的字已经远不如端木绯了。
这才短短一年而已!
虽然锦瑟很少随端木绯出门,但是她从其他丫鬟的口中得知端木绯的琴、棋皆是超凡卓绝,在京城闺秀中可说独占鳌头。和端木绯相比,自己那点微末的才学又算得了什么?!
想着,锦瑟心底微微泛出一丝苦涩,算是明白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此刻再回想一年前的自己,锦瑟觉得她曾经的恃才傲物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屋子里更静了,只有墨条在砚台上的研磨声以及衣裳摩擦的窸窣声偶尔响起
端木绯练了一个时辰的字后,忙完了内务的端木纭也回来了。
姐妹俩和小八哥一起热热闹闹地用了午膳,膳后消食的热茶才刚送上,张嬷嬷就跑来请示端木纭道:“大姑娘,京营总督魏大人府上的魏大夫人昨日刚去了。”
听到“魏”这个姓氏,端木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魏姑娘,就顺口问了一句:“张嬷嬷,是哪位魏夫人?”
张嬷嬷立刻就回道:“四姑娘,是魏大人的原配妻子吴氏。”
端木绯还记得蓝大姑娘说过,魏姑娘是魏永信的嫡长女,也就是说这位过世的魏大夫人就是魏姑娘的生母了。
端木绯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魏姑娘那白皙温婉的鹅蛋脸,眸色微沉。
端木纭沉吟一下后,道:“张嬷嬷,我们端木家与魏家素无往来,这路祭就算了,按旧例送奠仪过去魏府就是了。”
“是,大姑娘。”张嬷嬷福了福身后,就快步退下了。
张嬷嬷前脚刚走,后脚碧蝉就小跑着来了,风风火火地说道:“四姑娘,皇后娘娘派人来传口谕,让姑娘您进宫去。”
来端木家传话的人是皇后身旁的亲信金嬷嬷,可见皇后对端木绯的重视。
金嬷嬷对端木绯客气极了,笑容殷勤,礼数周到,一路把端木绯带进宫,直引到舞阳的凤阳阁里,皇后也在里面。
屋子里燃着淡淡的熏香,让人闻着便觉心平气和、身心舒泰。
端木绯行了礼后,皇后笑着抬了抬手,温和地说道:“绯儿,不必多礼,快坐下吧。”
皇后这句话听着与常无异,但是那脸色、那语气却不知道比以前要亲热多少。
对于皇后而言,端木绯救了舞阳,等于就是她的救命恩人。
舞阳就端坐在皇后的身旁,今日她穿了一件梅红色鸾凤刻丝褙子,映得她的肌肤雪白。
七八天不见,舞阳脸上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显然这段日子调养得不错。
“绯妹妹,你可算来看本宫了。”舞阳笑吟吟地起身挽着端木绯在她身旁坐下,招呼她喝茶,吃点心。
一旁还站着李太医和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者,那老者身形微胖,头戴乌纱帽,身穿石青色补服,看来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老者清了清嗓子,主动出声问道:“皇后娘娘,这一位想必就是李太医说的端木四姑娘吧?”
皇后本来含笑看着舞阳和端木绯,此刻老者一出声,才骤然想起了对方。
皇后应了一声后,就对端木绯介绍道:“绯儿,这位是太医院的黄院使。”
太医院院使乃是正五品,负责统领太医院的院务。
“黄院使。”端木绯对着那黄院使欠了欠身,又对着李太医微微颔首。
黄院使捋了捋胡须,对着端木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一脸严肃地问道:“老夫听李太医说,端木四姑娘以莨菪叶救了大公主殿下,敢问姑娘这莨菪叶的用途是从何处看来的?”
端木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答道:“黄院使,我是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这法子的,根据著书者说,这个法子是他从来自海外的船员那里听说的”
端木绯就大致把那本残破的医书上所记载的关于以莨菪叶治疗哮症和嗽喘的内容概括了一遍。
好一会儿,屋子里只剩下端木绯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响亮,条理分明。
黄院使一边听,一边捋着胡须,微微蹙眉,眸底闪过一抹不以为然。
待端木绯说完后,黄院使就看向了皇后,俯首作揖,一派义正言辞地开口道:“皇后娘娘,此乃是小技,虽一时有效,却是风险极大。大公主殿下这一回运气好,死里逃生,可是下一回就不见得有如此运道了。为了大公主殿下的安危,臣以为以后万万不可再用此法了。”
李太医在一旁频频点头,深以为然。他当初也觉得端木绯这法子甚险。
端木绯端坐在圈椅上,静静地看着黄院使,抿嘴浅笑,却是笑而不语,那双清澈乌黑的眼中弥漫着春日湖水般的明媚。
皇后看着黄院使没有说话,那半垂的眼眸中似有沉吟之色。
黄院使看了一眼皇后的脸色,再次强调道:“皇后娘娘,臣并非是危言耸听,莨菪叶是有镇痛、解痉之效,然性寒,大毒也,是一味猛药。哮喘是为寒症,如此寒上加寒,实在不妥,以臣之见,用此法过于激进,恐怕是九死一生,还请皇后娘娘三思而后行。”
“是啊。”李太医急忙附和道,“切不可再让大公主殿下以命涉险!”
这黄院使和李太医就差直说端木绯用的方法其实是在害舞阳的性命。
皇后听得心中有些忐忑,眸色微凝。
皇后今天特意把端木绯招进宫来,一来是因为黄院使想了解一下那个治疗哮症的方法;二来,则是皇后抱着也许可以让太医院制一些药让舞阳随身携带的想法。
“端木四姑娘,”黄院使又看向了眼前这个五官精致、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摇了摇头,善意地劝道,“人命关天,还望姑娘以后莫要再对他人用此法,免得害人害己啊!”
舞阳皱了皱眉,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道:“黄院使,恰恰是你口中的奇淫小技救了本宫的性命李太医,你觉得如何?”舞阳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嘲讽。
“”李太医一时哑然,觉得舞阳怕是因为这次死里逃生,有些走火入魔,把端木绯的话奉若金科玉律了。只是他当时没能救下舞阳,以致面对她时,便有几分气虚。
端木绯对着舞阳安抚地一笑,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时弯成了一道月牙儿。
小姑娘的肌肤白皙胜雪,初夏的阳光从窗口照进屋子里,温柔地洒在了她的脸颊上,更显得她的肌肤如玉似瓷,精致无暇,如同一朵粉色的花苞般明媚可爱,看来毫无杀伤力。
“黄院使,李太医,以为雷公藤如何?”端木绯抬眼看着黄院使和李太医,却是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黄院使和李太医面面相觑,他们是御医,当然知道这雷公藤乃大毒,内服宜慎,却可外敷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皮肤发痒、腰带疮等。
端木绯也不指望二人回答,继续道:“古人有云:唯能用毒药者,方为良医。是药三分毒,是以用药即是用毒。哪怕剧毒之物,对症用之,亦可化为起死回生之灵丹妙药,反之,即便千年人参,若然用之谬误,便可成为致人死命之大毒。”
端木绯也并非贸然给舞阳胡乱用药,当初她查知这个方法后,曾经查过很多药经,知道这莨菪叶若是内服确是一味猛药,可是那个古籍上提出的方法却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令其炙烤生烟,对于气道直接给药,可谓对症下药。
不止可以治疗哮症,对于连日连夜的嗽喘,也有奇效。
“是以药王孙思邈有云: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两位以为如何?”端木绯歪着小脸盯着他们,笑得更灿烂更可爱了。
古有神农尝百草,后有医圣张仲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一名良医必须取长补短,博取众家之长。
“哪怕剧毒之物,对症用之,亦可化为起死回生之灵丹妙药!说得好!”皇后不由抚掌赞道,脑海中想起那一日舞阳病危时的一幕幕,是啊,这些太医虽然号称医术不凡,其实一个个都是故步自封之辈,平日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黄院使和李太医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色有些难看,觉得端木绯是在强词夺理,但又难以反驳。
“好了,黄院使,李太医,你们先回去吧。”
皇后随口就把两位太医给打发了,跟着就对舞阳嘘寒问暖地谆谆叮嘱起来,一会儿让她最近就别出宫,好好在凤阳阁里休养身子,一会儿又嘱咐她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要把莨菪叶、香炉、石板还有炭火随身带着,以防哮喘再发作,让她别嫌麻烦,也就是多带两个宫女出门而已,她是皇家公主,再大的派头也当得起
皇后一片慈母之心,舞阳也只能乖顺地应着。
端木绯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听着,渐渐地从皇后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皇后似乎并不知道舞阳是因为栀子花粉过敏才导致哮症突然发作
端木绯转头看向了舞阳,不动声色地挑了下右眉,以示询问。
舞阳立刻冲端木绯眨了下右眼,意思是,她没和皇后说那个香包的事。
端木绯自然没多问,径自捧起了粉彩茶盅,默默饮茶。
“舞阳,你可”
皇后还想说什么,一个圆脸的青衣宫女打帘进来了,快步走到了近前,屈膝禀道:“皇后娘娘,京营总督魏大人的夫人昨晚病逝了”
皇后随口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把那宫女挥退了,接着略带几分感慨地说道:“哎,真是不争气,连个小小的侍妾都能把她给逼死了也不想想人死如灯灭!”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皇后说着,那张端庄高贵的脸庞上神色更为复杂,不由想到了自己,她嘴角翕翕,逸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虽然经过上次二皇子和文淑妃的事,让她在后宫中立了威,地位稳固了几分,也同时降低了皇贵妃耶律琛的声势,然而,如今耶律琛正得宠,皇帝又有意抬举她,长此下去,等耶律琛怀上龙子,那么自己这皇后的地位恐怕堪忧
舞阳皱了皱眉,朗声道:“母后,干脆您下懿旨申斥魏家,打死那个骄横的侍妾便是。”她就不信,魏家敢违抗懿旨。
皇后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面露犹豫之色。
端木绯一脸好奇地来回看着舞阳和皇后,她们似乎知道不少关于魏家的事。
“母后,宠妾灭妻不可取,要是母后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么岂不是纵容助长此等歪风邪气?!长此以往,母后这中宫还有何威信可言”舞阳对着皇后正色道。
皇后看着舞阳叹了口气,沉声道:“舞阳,魏永信是你父皇重用的。”
舞阳说得那些道理皇后如何不懂,可是她下懿旨杖毙柳蓉容易,却是在生生打魏永信的脸,为了区区一个柳蓉得罪魏永信,太不值得了!
顿了一下,皇后对着舞阳安抚地笑了笑,又道:“舞阳,你就别再多想这些不相干的事了,你自己的身子要紧,好好休息。”
皇后又细细地叮嘱了舞阳一番后,就离去了。
魏永信是皇帝的重臣,如今魏大夫人去世,中宫总得有点表示,皇后要去安排一番。
皇后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舞阳和端木绯,四周静了片刻。
端木绯一边吃着喷香的鲜花饼,一边问道:“舞阳姐姐,魏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方几另一边的舞阳,精致的小脸笑得乖巧可爱。
舞阳本来就藏着一肚子的话,端木绯这一问,她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
魏永信的吴氏是其母家表妹,本来夫妻多年,膝下一儿一女,还算相敬如宾,直到五年前,魏永信纳了柳蓉为妾室,极尽宠爱骄纵。
听说,那柳蓉自过门后,就在后宅中颐指气使,兴风作浪,曾经逼死过魏永信的两个侍妾,可是魏永信却视若无睹,多年对其宠爱如一日,甚至于两年前,魏永信之父去世时,葬礼上,负责处理丧事、迎送宾客的人不是魏大夫人吴氏,而是那个柳蓉。
很显然,魏永信是故意借此抬举柳蓉的名分。
等魏永信之母魏太夫人过世后,魏府就再也没人管得了柳蓉。
“绯妹妹,那位魏大夫人的性子委实软弱,堂堂高门嫡女,却被一个妾室压得死死。”舞阳摇了摇头,唏嘘道,“其实,本宫心里真怀疑,魏大夫人是不是被那个柳蓉弄死的!”
端木绯听得目瞪口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瞪得浑圆,小嘴张张合合。
楚青辞从小在世家长大,端木家也是谨遵三纲五常的人家,她从不知道一个妾竟然能在一个从一品大员的府邸中猖狂成这样!
但是,舞阳说得对,这位魏大夫人也太软弱了些端木绯唏嘘地叹了口气。
舞阳说着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叹道:“女子不易”
这世道,女子最为不易,若是遇人不淑,便会一生尽毁!
舞阳抬眼看向了窗外那郁郁葱葱的枝叶,眸色幽深,又道:“母后她就是因为没儿子,总觉得抬不起头”这些年来,皇后在宫中活得太艰辛了!
开枝散叶,就仿佛女子的这一生,仅仅是为了这个而已!
忽然,一阵清风猛地吹来,刮得庭院里的那些树枝彼此摇摆撞击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舞阳的眸光也随之摇曳着,长翘的眼睫如蝶翅般微微颤动了一下,语气复杂地又道:“皇伯母当年还不是大婚后一直无子”
端木绯怔了怔,也朝窗外看了过去,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闪忽闪的。
她知道舞阳说的皇伯母是指伪帝崇明帝的皇后。
那位许皇后出身定国将军府,当年由先帝赐婚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伪帝,夫妻恩爱,可惜许皇后在任太子妃时多年无孕,为保嫡长子的地位,伪帝也一直无别的子嗣出生。
直到崇明二年末,许皇后有孕,大赦天下。
崇明三年九月,今上率近万西山大营将士讨伐伪帝,拨乱反正。彼时,许皇后受惊吓而难产,诞下了死胎,而许皇后最后也自缢而亡。
自从今上登基后,朝堂上下对于伪帝和许皇后都是讳莫如深,如非必要,无人敢挂在嘴边。
这也是舞阳第一次跟端木绯提起伪帝和许皇后的事,约莫是因为经过前些日子千雅园的这一劫后,两人之间又亲近了几分。
舞阳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撇了撇嘴,自嘲地说道:“比起本宫的父皇,皇伯父真是长情的。”
顿了一下后,舞阳的眸中似乎闪过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迷茫,似是自语又似是感慨地说着:“宠妾灭妻,朝三暮四,喜新厌旧要是男人都是这样,成亲又有什么意思?!”
端木绯歪着可爱的小脸,认真地思索着舞阳的这几句。
从前,楚青辞自知最多只能活到及笄之年,她从来没有想过成亲的事,不过,她在楚家里看到的都是夫妻和睦。楚家门风秉正,根据家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她也从没见过后宅那些妻妾争斗的腌臜事。
原本,端木绯对于成亲一事还没有想过这么多,此刻听舞阳这么说了,才开始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不禁心有同感地微微颔首。
“舞阳姐姐所言甚是有理!”端木绯抿了抿小嘴,频频点头附和道。
女子一旦为人妇后,就再不是家中受人娇宠的明珠,也再也没有闺阁中的懒散日子可过,要孝敬公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兢兢业业若是夫君胆敢宠妾灭妻,那还不如孤身一人!
比如安平长公主。
想着,端木绯就目露异彩,眉飞色舞地说起女子就当以安平长公主为楷模,敢作敢为,当断则断,英明果敢云云。
舞阳听着心有戚戚焉,不时点头,觉得自己与端木绯真是投缘契合极了。
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两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般,一不小心,天色就暗了下来
舞阳干脆就使人出宫去端木家说了一声,留了端木绯在凤阳阁里多住几日,端木绯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这一晚,两个小姑娘亲昵地秉烛夜谈,一直聊到夜深人静才歇下,然而,端木绯完全忘了舞阳每天还要上课,当她一大早还没睡醒就被舞阳拎去上书房一起上课的时候,整个人惊得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神情呆呆地环视着四周。
此刻还不到辰时,旭日已经升了起来,但是周遭还有些冷清,怡人的花香不时随风飘进厅堂里,四周坐了七八位衣着光鲜、打扮精致的姑娘家,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其中还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端木绯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掬了一把同情泪:难得没有大哥在一旁盯着,可是,她居然在宫里还要上课!
“绯表妹,你怎么来了!”
相比下,涵星则是喜形于色。
她一看到端木绯随舞阳一起来了,惊喜地站起身来相迎。
“绯表妹,”涵星亲昵地挽着端木绯的胳膊,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干脆本宫去和母妃说说,让你进宫来给本宫做伴读好不好!”
涵星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这样,端木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经常进宫陪自己玩了。
对于京中闺秀而言,做公主的伴读不仅是自身的荣耀,也是家族的荣耀,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宫给公主做伴读的,须得出身高贵,身家清白,而且闺秀自身也必须知书达理,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等。
一旦成了公主的伴读,日后的亲事也能多一分筹码,嫁到更好的人家。
端木绯一听,吓得急忙摆着小手道:“涵星表姐,你还是绕了我吧。”她吐了吐舌头,一本正经地强调道,“你也知道我一贯懒散,最喜欢的事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
舞阳和涵星都知道端木绯一向懒散,能躲懒就躲懒。姐妹俩对视了一眼,有些好笑地笑了出来,清脆欢快的笑声回荡在厅堂里。
不远处的一个粉衣姑娘和一个蓝衣姑娘闻言,不由皱了皱眉,暗自交换着眼神,眸中闪过一抹不以为然。
这个端木家的四姑娘还真是装模作样!
“自命清高。”那蓝衣姑娘轻声嘀咕了一句,她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她们都心知肚明她说的人是端木绯。
“就是。”另一个翠衣姑娘把小脸凑了过去,对着二人压低声音道,“我就不信了,如果皇后或者贵妃娘娘真的召她做伴读,她会不欣喜若狂?!”
公主的伴读那可是多少府邸挤破了脑袋想送人进来,这端木绯的口气这么大,也不怕闪了舌头。
这三位姑娘只是随意地说个闲话,相比之下,舞阳和涵星的几个伴读则尤为紧张,面面相觑。
按宫中的规矩,一个公主可以有两个伴读,万一端木绯真的凭着身份进来了,那就代表着,她们之中的某个人自然而然就要被挤下去了。
于是,四周的气氛就变得怪异起来,那些姑娘们神色各异,或是审视,或是皱眉,或是忿然,或是幸灾乐祸,又或是等着看好戏,一道道灼热的目光都朝端木绯的方向望去。
端木绯根本就没在意其他人,只顾着与舞阳、涵星说说笑笑。
待到辰正,五位公主与十位伴读就全都到齐了,没一会儿,一个发须花白、着一袭青色直裰的老者也进了课堂。
“张太傅安。”学生们给张太傅行了礼后,课就开始了。
张太傅当然也发现今日多了一人,也没在意,反正多一个学生少一个学生,他都照旧上他的课。
张太傅的学识不错,只可惜声音一板一眼,说得没有一丝起伏,呆板得让人觉得枯燥极了。
端木绯百无聊赖地听着,今天张太傅讲的是本朝史。
涵星在一旁悄悄地告诉端木绯,最近张太傅在讲本朝的开国几大功臣,而今天正好讲到了第一代镇北王薛乘风。
“薛乘风自太祖皇帝起义时,就追随其麾下,南征北讨。大盛朝建立后,薛乘风被封为世袭罔替的藩王,手握三十万北境兵权,几代雄踞北境。”
对于镇北王,张太傅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多说,接着就说起了下一个卫国公耿复。
“耿复与薛乘风一样,是太祖皇帝麾下得力爱将,只可惜,耿复没等大盛朝建立,就战死沙场。太祖皇帝登基后,追封其为卫国公,配享太庙,并恩萌了其后代子孙,卫国公几代执掌五军都督府,掌天下兵马大权,百余年圣宠不衰”
张太傅口若悬河地从第一代的卫国公耿复一直说到了现任的卫国公耿海,侃侃而谈,然而,端木绯的思绪却没有跟着张太傅,还留在镇北王的身上。
她从小就跟着祖父楚老太爷读书,楚老太爷对于镇北王颇为敬佩。
楚老太爷说,镇北王战功赫赫,握有三十万兵权,对大盛一直忠心耿耿。最后一任的镇南王薛祁渊在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曾是太子的伴读,君臣关系亲近。后来,薛祁渊回北境继承了藩王之位,再后来,太子继位了。
在今上拨乱反正后,镇北王也向今上表示了臣服,但是,在隆治三年五月,镇北王府以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罪名被削藩,进而满门抄斩。
端木绯还记得楚老太爷提及薛祁渊时惋惜不已,曾感慨地说了一句:镇北王府忠肝义胆,皆人杰也。
端木绯心有旁骛,难免神情呆滞,两眼涣散,思绪早已经飘远了。
片刻后,张太傅终于说完了卫国公,正要端起茶盅喝点茶润润嗓子,就看到端木绯那神情呆滞的模样,心里暗暗叹息道:真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不过,张太傅也没理会端木绯,反正她既不是公主,也不是伴读,根本就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在张太傅的蓄意无视下,端木绯就默默地发呆一直发到了半个时辰后,这一堂课终于结束了。
张太傅离开后,课堂里的空气顿时一松,姑娘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张太傅的课委实枯燥催人眠。
她们才休息了一盏茶功夫,下一堂课的何太傅来了。
这位何太傅才四十余岁,儒雅的脸庞上挂着一抹浅笑,看来比张太傅和善可亲多了。
何太傅见今日课堂上多了一个生人,就好奇地问了一句,端木绯就落落大方地起身介绍了自己。
何太傅目光温和地看着端木绯,给端木绯布置了一样功课:“端木四姑娘,你先写一页字,我来瞧瞧你的水平。”
“是,何太傅。”端木绯乖巧地福了福,应下了。
何太傅觉得这小姑娘家家很是乖巧,笑吟吟地捋了捋山羊胡,让其他姑娘先去休息半个时辰,自己则去了隔壁的厢房,喝茶看书去了。
那几个伴读一下子就好像被放出笼子的鸟儿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三三两两地出了课堂。
“大皇姐,四皇妹,后边的那片茉莉刚开了,我们出去赏赏花吧。”二公主倾月笑容满面地招呼舞阳和涵星一起去玩,身旁还跟着三公主舒云。
“二皇妹,三皇妹,你们自个儿去玩吧。绯妹妹第一次来上书房读书,本宫和涵星在这里陪她写完字。”舞阳笑眯眯地说道,坐在端木绯身旁看着她。
倾月和舒云也没有强求,姐妹俩在几个伴读簇拥下出了厅堂,说笑声渐远,厅堂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两双灼灼的眼眸中,端木绯认真地开始写字,不动如山,仿佛她的眼中只有前方的宣纸、砚台,与她笔下的字。
四周更静了,悄无声息。
宫里用的砚台是上好的瑞砚,墨是贡品碧松烟墨,纸是御用的澄心堂纸端木绯用得颇为趁手,心情大好,一口气就把一张纸都给写满了,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她的一手簪花小楷已经练得非常漂亮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点一勾,都透着一种她自己独特的韵味。
“绯妹妹,你这手簪花小楷写得可真好。”舞阳低头看着端木绯写的字,含笑赞道。
涵星也歪着脑袋在一旁看着,认真地直点头道:“是啊。绯表妹,你这一年进步可真大,本宫瞧着你这字娴雅婉丽,清婉灵动,正如其‘簪花’之名”
涵星口齿伶俐地把端木绯夸了一通,只恨不得把她所知的好词好语都给用上了,跟着,她就迫不及待地挽起端木绯的胳膊,道:“绯表妹,既然你都写完字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把端木绯刚写的那张字留在书案上晾着,三人说笑着出了厅堂。
再过一炷香功夫,就要上课了,她们也不便走得太远,涵星就笑吟吟地提议道:“大皇姐,绯表妹,干脆我们就在这里踢会毽子。”
端木绯闻言,眸子一亮,兴致勃勃地附和道:“我们玩毽子!舞阳姐姐,涵星表姐,我的毽子进步了不少哦。”
想到端木绯踢毽子的样子,舞阳的脸色僵了一瞬,心里不禁怀疑端木绯口中的“进步了不少”到底是“多少”。
三个姑娘就在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踢起毽子来,如同端木绯所言,她的毽子进步了,她可以一口气盘上三十下毽子了,引得舞阳和涵星频频为她鼓掌。
可是当她们三人彼此互踢起来时,端木绯就“原形毕露”了,一只毽子被她踢得好似小八哥似的,一会儿飞上树,一会儿飞过舞阳的头顶,一会儿又斜飞到了七八丈外
可怜的小宫女跑来跑去,到处替主子们捡毽子,跑得是气喘吁吁,小脸上泛起一片飞霞般的红晕。
涵星和舞阳在一旁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想她们踢毽子一半为了玩,一半为了强身健体,也没必要打击端木绯的积极性。
涵星一脸真诚地夸奖道:“绯表妹,你的毽子真的进步了呢。”
她这句话也不是虚言,比起去年在西苑猎宫时,端木绯的毽子确实进步了,只不过比起寻常人,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端木绯直点头,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甜甜地笑着,那可爱的小模样逗得舞阳和涵星都是忍俊不禁,继续陪着她玩起毽子来。
当几个伴读从后边的茉莉花林相携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欢乐和谐的一幕,不由在几丈外驻足,面色各异,眸子微沉。
一个十二三岁的蓝衣姑娘压低声音,笑眯眯地对着身旁的三四位姑娘说道:“李姑娘,邓姑娘,许姑娘我瞧着大公主殿下和四公主殿下真是十分喜欢这位端木四姑娘呢。你们说是不是?”
那蓝衣姑娘嘴角微翘,眸子晶亮,那轻快的语气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透着一分意味深长的感觉。
“簌簌簌”
话落之后,周遭陷入一片寂静,唯有风吹草木的摇曳声。
其他几位姑娘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瞳孔深邃暗沉,微微僵直的身子绷紧如拉紧的弓弦般,眼底藏着一丝不安,一丝危机感
端木绯、舞阳和涵星根本没有看到她们,还在玩着毽子,空气中飘扬着她们清脆的笑声,还有那随风而来的茉莉花香,馥郁芬芳,弥漫在上书房的四周
等时候差不多了,一旁的一个宫女就提醒了端木绯、舞阳和涵星一句。
三个姑娘还有些意犹未尽,饮了几口宫女送上的温茶水,缓了口气,就又说笑着回了课堂。
与此同时,其他公主、姑娘也都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原本空荡荡的课堂又热闹了起来。
众人纷纷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端木绯也不例外。
然而,当她来到书案后时,却是身子微僵,目光呆滞了一瞬。
她原本写好的那张字还在原处,只是那张洁白如玉的澄心堂纸上,不仅是她写的那些簪花小楷,还有一大滩刺目的墨迹,凌乱肆意。
也不知道是谁在这张纸上泼了墨,把她写好的字弄污了大半,乍一眼看,触目惊心
端木绯直愣愣地看着那张字,乌黑的眸子闪着比流星还要璀璨的光芒,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