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楠再一次深感自己作孽,是因为他用一场离别放倒了三个人——老爸舍不得孙子,罕见地发了高烧;他儿子又不适应内陆的生活,刚回家就感冒了,并且成功地传染了妹妹。身体里装着永动机的小男孩突然间就蔫了,安静的闺女也不让人省心了,乔楠两口子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
乔楠还跟家人说,乔伯文刚回到家时,经常蹲在客厅的飘窗上张望。乔楠问他看什么,他惆怅地说:“爸爸,我们家为什么看不到大海?爷爷家就能看到。”
……
乔楠耐心地跟儿子解释,这里只有山,没有海。乔伯文病得哼哼唧唧,放起了无赖,非要看大海。
乔楠无奈喟叹——难不成,古有愚公移山,今有乔公移海?
头顶还笼罩着离别的愁云,结果被乔楠一打岔,家里又有了笑声。老乔憔悴不堪,说道:“要不你弄一片海过去,要不你把我大孙子给送回来。”
自从小司令走了之后,乔家老两口的精神状态一落千丈。十年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远走高飞,十年后儿子又带走了他们的孙子,顺便把家里的热闹和活力全给带走了,他们怎么受得了?
远在京城的乔璐很担心他们,时常打电话慰问一番。她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乔楠身上,不止一次跟爸妈说:“要是乔楠真能来北京读博,以后就留在北京工作。乔琳的工作嘛,你们也不用发愁……反正我们三个在一起,肯定会让你们二老安度晚年的。”
大饼画得再好,一时半会也吃不到嘴里,更何况老两口根本就不会离开港城。乔建军的腰弯得越厉害,他就越唠叨——养那么多孩子根本就没用,到头来还是他们老两口孤零零地过日子。
乔琳呢?在家呆久了,她哪儿都不想去了。可乔楠说,她十有八九还是会留在北京,且不说她已经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而且孙家早就在京城买好了房子,她还有什么顾虑呢?
顾虑就是她的家人。乔琳亲眼目睹了爸爸和小司令的离别,爸爸红着眼睛叮嘱了很多很多,小司令刚开始还没心没肺地听着,可是一把他往车里塞,他就拳打脚踢,又哭又闹。最后车还是把他拉走了,剩下他的爷爷留在原地。
乔琳想起了七岁那年,她也是这样跟姥姥离别的。相同的情景再次重现,她深知这样的离别有多痛苦,她不愿家人再经历了。
于是,她给孙瑞阳发了邮件:“秀才,我是认真的,以后我真要回港城。”
孙瑞阳没有回复。很多人都说,其实孙家摇摇欲坠,孙教授是去日本治病的。乔琳跟妈妈求证过,但是
李兰芝也没法判断真伪。她说:“生病这些事,谁愿意告诉别人?不过老孙要真是生病了,那陈芸做得也太不够意思了,不至于连我都不告诉吧?”
还好到了正月初三,陈芸就跟丈夫一起回来了,晚上在乔家吃的饭。孙教授确实是消瘦了一些,气色也不太好,但他很快就自己辟了谣:“我的身体没那么硬朗,但以前生过的病也没有继续恶化。这次去日本过年,我俩还在那里做了一套精密检查。都到这个岁数了,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但是还没有到住院治疗的地步。”
孙教授说得坦诚,大家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陈芸很喜欢乔楠的两个孩子,不光给了压岁钱,还从日本带了小礼物给他们。乔楠说她太客气了,陈芸笑道:“等乔琳有了孩子,你这个做舅舅的再给他们买就是了。”
对于儿子的婚事,陈芸还是很着急的。乔琳也读到博士了,身边很多同学都是已婚已育的,所以她并不排斥在博士期间办婚礼。问题的关键在孙瑞阳,在跟陈芸见面时,乔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陈姨,我不知道孙瑞阳还想不想结婚了。”
“想的呀,肯定是想的呀!”陈芸一着急,上海腔就冒了出来:“我跟你保证哦,除了你之外,他绝对没有交往过其他姑娘,也不会有人像你这么理解他。”
乔琳本想说,并不是没有跟其他人交往过,就能保证他一定想结婚。可是看到陈芸急切的表情,她又不忍心说出来。
如陈芸所说,乔琳的确可以称得上孙瑞阳的灵魂伴侣。陈芸年前去了趟上海,见了她的娘家人。那一群人中,有商界名流,也有少数政界要人,聚在一起吃饭,难免问起各家孩子的近况。孙瑞阳当初有多耀眼,受到的关注就有多大。
那可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省状元,又是年纪轻轻的博士,陈芸对此无比自豪,可当她说出来之后,她的那群亲戚们却七嘴八舌地说道:“当医生蛮好的,他在哪个医院上班?有没有去国外深造过——没有啊?唉哟~你这个当妈妈的怎么不替他规划好呀?他学历那么高,人又聪明,你该给他铺好路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欧美的医生那可真是精英,地位收入绝对比国内好多啦……”
陈芸被吵得脑袋嗡嗡响,本来打算跳过这个话题,可那群人还在孜孜不倦地问着。她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她的儿子还在非洲做志愿服务。那一群人又“唉哟”了一番,但是陈芸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称赞,而是嘲讽。
宴席散了之后,陈芸的大哥叫住了她,简短地问了她几个问题:“你让儿子学医
,就是为了让他当一个志愿者?”
“……”
“那当了志愿者,对他的职业发展有什么好处?”
“……”
“小芸,现实一点,别把自己捧得那么崇高。别人说得对,让瑞阳回来,我安排他出国,让他在国外扎根,这才是百利无害的正道。”
说罢,大哥又加了一句:“别让你的理想主义,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大哥在高处坐久了,说话很简短,但说什么就是什么。在回程里,陈芸也想了很多。亲人的孩子无一例外走的都是精英路线,唯有她的孩子付出得最多,走的路最长,还吃了很多苦……那她怎么还能这么不着急呢?
孙瑞阳走了之后,曾跟她通过一次电话,大体意思是说,他本来想成为最厉害的医生,让妈妈能在娘家人面前抬起头来。可他不管怎么努力还是碌碌无为,妈妈是不是很失望?
陈芸当即说道:“阳阳,你也太小看妈妈了。妈妈让你读那么多书,不是为了让全家面子上风光,而是让你多做有意义的事情。虽然我不同意你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可你既然去了,那我就为你骄傲。”
大概是因为有这样的妈妈,孙瑞阳才能做出不同于别人的选择。乔琳也骂他傻,抱怨他让自己等了太久,可如果真有别人对他的选择指手画脚,那她还是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说他跟哥哥一样,都是自己的骄傲。
所以说,陈芸舍不得乔琳这样的“儿媳”,替儿子下了很多保证。可她并不知道,儿子的心思不在结婚上。
虽然孙瑞阳丢了手机,但他和乔琳并没有断了联系。孙瑞阳给她发过不少照片,包括非洲草原上的星空,那些有着大眼睛的小孩子,当地的民风民俗……他还带了一个kindle过去,里面贮存了海量的电子书,每读完一本,他就把心得体会发给乔琳。
乔琳期待着他的邮件,可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他写信的对象,并不是他日夜思念的未婚妻,而是一个久未谋面的笔友。
孙瑞阳也不是不能打电话,他可以借同事的手机,也能用固话,但每次通话时间都不长。在大年初一那天,孙瑞阳只打了两三分钟左右,乔楠眨了眨眼睛,说道:“孙秀才这么克制啊!”
“你什么意思?”
“没啥,可能人家是秀才,的确比我这个武夫含蓄。我在非洲时,要是能摸到电话,能给你嫂子发一大堆语音。”
孙瑞阳以前是个酸秀才,可他在克制什么呢?在乔琳表达了以后想回到港城的愿望后,他居然都不正面回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