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封口的黄泥一启开,清冽淳厚的酒香顿时扑鼻。
“果然好酒啊——”王茹赞叹,看着爷爷亲自动手,用一个长柄勺子缓缓舀酒,爷爷一盏,王茹一盏,给旁边的老仆也一盏。
“封存二十年,也算是好酒了。来,咱祖孙干杯。”王阁老举起酒盏。
咣——爷孙俩欢快地碰在一起。
“爷爷亲自为孙儿斟酒,孙儿倍感亲切,外出这段日子,孙儿天天想着爷爷呢,爷爷身体不好,孙儿总怕您旧疾犯了——”王茹喝干一盏,回味着酒味说。
王阁老的老脸抽了抽,把一抹痛苦咽下,“茹儿是最孝顺的孩子,这些年承欢膝下,帮爷爷派遣了多少孤苦寂寞——放心吧茹儿,你爱的那个姑娘,一定给你娶回来,喝完这顿酒老头子我就想办法去求取,给你办场热热闹闹的喜事。”
王茹大惊喜,既然爷爷肯出面,再加上自己前面的努力,肯定能从尹左相手里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喝下满满一盏,酒入欢肠,酒劲倍增,他舌头有点大了,“还是爷爷最疼茹儿——”
“那是自然,爷爷老了,别的事办不了了,只能看着我的茹儿端端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清清白白为官,做我王家的好孙子,所以我决不能眼看着在我死后,我的孙子投在尹左相那帮奸佞小人手下,被他们利用驱使,坏了王家一世清名,害了白峰那样的正义忠臣。”
王茹听出这话不太对劲,但是他已经无力辨析,眼前一阵一阵昏花,腹中一阵一阵绞痛,他奋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爷爷,“爷爷,您、您……”
“是啊,爷爷要在自己死之前结束这件事。所以茹儿不要怪爷爷无情,爷爷也是没有办法,想爷爷死后,你这样软弱的脾性,这样立场不定的为人,丝毫没有我王家风骨气节,只能落个任由尹左相等人玩弄利用的地步。与其那样,不如我趁早挥刀斩断了这根线。孩子,走吧,你前头先走,等爷爷扛着这一口气去为你擦屁股,后面爷爷就会去赶你,我们祖孙俩黄泉路上做伴儿。”
王阁老的老泪一滴滴打在孙子脸上。
王茹嘴角黑血汩汩涌出,他已经断肠而亡。
老仆手中酒盏连同一颗苍老的脑袋一起磕在地上,失声痛哭,“老爷啊,您亲手抚养长大的孙子,您又亲手毒杀了他,您的心里有多痛有多累有多无奈,老奴都明白啊——您想哭就哭出来吧——”
王阁老颤巍巍站起来,“虎毒都不食子啊,我却亲手杀了我唯一的孙子。但是,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定数,早年我宠惯他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老王你不要哭,给王振山写信吧,叫他好好做好任上的事情,安心做官,不要想家,茹儿暴病而亡,等他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下葬,他也没必要千里路上赶回来了。”
老王点头:“老奴这就去写信。”
“不,”王阁老摆手,“这封信,老夫来写。他日王振山收到此信,也能我们父子也已经天人永隔,再难相见了。所以这最后的遗书,还是老夫亲自动手的好。”
老王再次落泪,“那少爷的死,消息肯定瞒不住——”
“为什么要隐瞒?根本就不用隐瞒。你先帮他擦洗擦洗,再喊人来停灵吧,记住了,我们家少爷是忽然暴病身亡,多余的话,不用跟外界多说半句。天气热,早日打点下葬吧。”
老王拿着毛巾,双膝跪地,缓缓擦去王茹脸上的血痕。
皇宫内,刘长欢双膝跪地,双手掌着一盏清白如玉的羹汤。温声软语地试探:“陛下,天气日渐炎热,陛下又连日劳累,青凤宫端仪娘娘特意送来亲手熬煮的清火白玉汤,请陛下喝一口吧。”
“端仪?”正禧皇帝放下手中一卷史书,“朕倒是许久没见她了,摆驾青凤宫吧。”
“摆驾青凤宫——”刘长欢拖长的声音里透着喜悦。这段时间忙碌,陛下心情不好,数十日都不曾去后宫走走,今儿忽然要去,去看的还是端仪娘娘,想那端仪娘娘最是妩媚娇柔,有她哄哄,陛下肯定会欢喜起来。
途经御花园,满园的花草葳蕤茂盛,花团锦簇,十分好看。
步辇在石子甬道上擦着花草缓缓走过,忽然正禧皇帝摆手:“停,那青石上呆坐的是谁?怎么坐在花影底下,眼前又近水,叫他小心有蚊虫叮咬。”
刘长欢亲自跑过去看,原来是六皇子坤儿。
坤儿被带到步辇跟前,皇帝恼怒:“这么热的天气,你怎么一个人乱跑,跟着你的人呢?”
坤儿磕头,“是孩儿自己跑出来的。不管他们的事。”
皇帝下了步辇,拉着坤儿的手,一起走进了青凤宫。
“陛下今儿心情不错,满脸都是笑呢,他还是最疼我们六皇子了,娘娘您快瞧,这情景才是父慈子孝呢。”贴身宫女笑吟吟凑近,把消息报告了端仪。
端仪隐身在一丛芍药花后,手里拿着把花剪修剪花枝呢,远远看到这一幕也是满脸欢笑,“左相爷办事牢靠,王茹带来的消息有用,如今白峰的事也算是定了论了。往后啊,陛下再不用为这些杂事成天地恼神了。外头他们尽了力,接下来我们在宫里也该使一把劲了。”
宫女欢笑,“这段时间陛下谁的宫里都不去,这不事情一解决,他第一个就来了我们宫里。往后娘娘还是独一份的恩宠,任她是谁都夺不走。”
端仪被这马屁拍得舒服,站起来丢了花剪,“快预备接驾吧——”
皇家藏书阁内,小翰林看完了一本厚重的前朝史书,但他丝毫没有汲取了新学识的欢喜,而是有些愁闷地皱着眉头,在老地方找到了躺着看书的老翰林。
“说吧,什么事这么垂头丧气的?直接说,今日老夫我没心情跟你玩猜谜。”老翰林抬眼扫一眼小翰林。
小翰林坐下:“王茹回来了。”
老翰林撇嘴:“早该回来了。来去竟然用了四个月时间,他再不回来,就该老死在前线了。”
小翰林摇头:“正如老师您预料的一样,他带回的消息不太好,不是不太好,对白峰大大地不利。”
老翰林定定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俊美的少年脸。
尽管是早就预料中的事,但真的来了,他还是深感意外。
愁纹在少年眼里荡漾,嘴里喃喃:“怎么会这样呢?王茹怎么能说谎?这个人换了谁我都能接受,可这王茹……他可是王阁老的孙子、王振山的儿子!王家三代忠耿,东凉国人人皆知。可如今……”
“王茹就是个老鸟翅膀下养大的小鸟儿啊——”老翰林抬手搔搔白花花的乱发,揉揉眼角的眼屎,“跟老奸巨猾到简直要成精的尹左相比,王茹还太嫩,王振山远在外任,王阁老毕竟老了,所以这个娇生惯养的王茹,入了姓尹的圈套,也不奇怪。”
小翰林眼神惶惑,“老师,做官真的这么凶险啊,就算洁身自好公正不阿也还是不能保护自己,因为总是有人做好了圈套引诱你往里头钻,真是防不胜防啊——我以后真要是授了官职,我担心自己做不来。”
老翰林被徒儿的萌态逗笑了,拍拍他肩膀,“依你的性子,确实不是做官的料,不过不用苦恼,每个人来到这世上总会有一处派上用场的地方,既然你无心为官,看着害怕,尤其到时候终日凄凄,还不如就做一个老师这样的人啊,一辈子埋头史籍典故,和文字书籍打交道,修书篆史,实实在在做点事,为后人后世留下文字财富,也算是一辈子没有白活。”
小翰林点头:“这两年来我冷眼瞧着眼前局势演变,再加上老师您的精辟预知分析,我看多了,也看明白了,像您这样的心智都没能在朝堂上左右逢源做到大官,我肯定更不行的。所以我以后就跟定老师了,踏踏实实做一个史官。”
老翰林仰头,望着高处屋顶的尘埃,“好啊——你不要灰心丧气,白峰的事还不是最后的定论。王阁老不会眼看着孙子陷入泥淖走向万劫不复,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不会允许这样的结局发生。所以后面等消息吧,一定有大事发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