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甩一甩头发,落落大方地坐下,把自己手边的餐具摆正,她右边是沉稳的柳眉,柳眉的目光偷偷睃视着这一身好看的新衣,再看看自己身上过年才缝的新衣,又想到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嫁妆,其中哪里有一件衣服能像这样好看呢?她忽然心里不出的遗憾。
柳映一对晶亮的眼珠子恨不能粘在哑姑的发髻上,这蹄子,前几天才弄出个什么新式发髻,满院子姐妹都效仿,作为大太太的母亲竟然见了不谴责她标新立异,反倒也夸这发式好看,柳映看着大家梳出来也实在是好看,就自己也梳了,那知道自己今儿才梳出来,这哑巴竟然又换了一个更新的出来,这一来可不就是把满屋子的姐妹们都给比下去了?哼,这不是成心气人吗?你一个哑巴,你凭什么呀?
哑姑忽然轻轻含笑,冲身后的兰草一头,那兰草也不像大家印象里那么胆怯害羞,她竟然咳嗽一嗓子,清清亮亮的声音很有礼貌地响了起来:“我们奶奶新近自己裁剪出来一种新的衣服样式,奶奶希望和位姨太太姐姐妹妹分享,回头有想要的,可以言语一声,奶奶愿意免费为大家剪样子。”
咦,这是要拉拢人心吗,哑巴什么时候学会做人了,既然这么,回头本姐就马上派人去叫她给我剪出个三身五身的,放着慢慢穿。
柳映面露笑容,心里第一个做着盘算。反正她这嫡出的女儿在府里地位尊贵,想要几匹衣料那不算怎么犯难的事儿。
不知何时对面的柳万望着哑姑嘻嘻嬉笑,歪歪斜斜伸出一根指头,“媳妇儿,你是我媳妇儿!”
边边摇摇晃晃站起来,也不管眼前是桌子椅子杯子盘子,他横横地往前冲,撞在一个丫环身上,弹开了,又撞在桌子上,撞翻了一个茶盏,顿时茶水四溅,不巧的是旁边就是柳映,她今儿穿一件月白色外衫,下面是浅红色长裙,都是比较浅亮的颜色,碧茵茵的茶水溅上去,立时湿了一大片,茶水淅淅沥沥沿着衣襟往下落。
柳万好像不知道自己闯祸了,依旧斜咧着嘴,露出一嘴细碎的白牙,“呵呵,媳妇儿,抱抱,你是我媳妇儿,你跑不了,抱抱——”
身后伺候的丫环慌乱地来拉他胳膊,但是太瘦了,身子像一团软泥,一拉就出溜到地上去了,根本拉不起来。
嘴里发出呵呵呵呵的笑声。
他扑向哑姑,的干瘦脸儿上竟然满是开心的傻笑。
冷不防柳映一抬手,啪,一巴掌抽在了那张歪斜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柳万身子像一片落叶,在原地晃荡了几下,才慢慢站稳,他不恼,反倒望着柳映忽然一呲牙,嘿嘿笑,“媳妇儿,媳妇儿打人,恶媳妇儿,不要你,要她,她是好人!”
麻杆一样的瘦手指着哑姑。
“臭傻子!烂疯子!见谁都是媳妇!人家今天才上身的新衣,就被你弄脏了,真晦气!”
柳映一对尖利的眉毛倒竖,满眼都是嫌恶,“不好好关在屋里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也不想想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回头看早就跑过来等候的丫环和厮,“拉回去关起来——老爷问起我自有交待!”
厮和丫环一边一个,扯住了柳万胳膊。
柳万一看就知道这宴会上的热闹又要和自己无缘了,急得大喊大叫,强烈抗议。
可怜他实在太过瘦,根本不是那厮的对手,跟硬生生拖着就要走。
“媳妇儿——媳妇儿救命——他们欺负我——”
他失口大喊,目光可怜巴巴望着发愣的哑姑。
那些姨太太们姐妹们都无声地摇头,在心里叹息,这个傻子,想想也是挺可怜,隔三差五发病,大太太有空的话还会照顾,她要是忙起来,他只能被关进屋子里,府里的大活动他都不能参加,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出来的,看这样子又要犯病了。一个没了亲娘的孩子,其实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早早地死了好呢,早死早解脱,这么熬煎着,等大太太老了死了,他还能依靠谁呢?
柳万杀猪一样叫着,哭着,不想走,想留下来,这么热闹的聚会,他一年都见不到一次。
一个翠绿色身影轻轻起身,几步跨过去,拦在了厮前面。
厮本来拽着柳万胳膊,一看有人拦路,一抬头,愣了,这不是那个谁……那个……哦不,万哥儿的童养媳吗,她要干什么?
柳万已经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瘦脸上糊得到处都是。
一方浅粉色绣帕伸出来,轻轻替他擦脸,擦得那么轻,那么柔,好像有一个最柔软的手心在摩擦他,柳万也傻眼了,痴眼看,顿时呵呵笑,“媳妇儿,媳妇儿好——”
正是柳万的童养媳,哑姑。
擦完了,她从厮手里取出柳万的手,轻轻捏在手心里,冲厮头,不笑,神情却像是在笑,就拉着柳万走向自己的座位。
满桌人都看着,这举动有出乎了大家的意料,是谁都没想到的,自打这童养媳娶进门,因为柳万是府里唯一的公子,就算傻,那也是柳家唯一的香火根苗,所以柳万还是由大太太照顾,谁都知道这门亲事就是老爷兴致来了搞的一场闹剧,加上两个人都还是孩子,一个傻子,一个哑巴,和成亲过日子生孩子这些基本的夫妻生活根本扯不上边儿,所以大家的意识里,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往一起想过。
想不到他们自己凑到了一块。
奇怪的是,哑巴对柳万很温和,她像个成年人照顾儿子一样照顾着柳万,擦了手和脸,按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了,端来茶盏喂他喝,怕他烫,竟然揭开盖子轻轻吹,吹凉了,才一口一口地喂他。
更奇怪的是,柳万竟然出奇听话,乖乖坐着,哑姑吹气,他也嘟着嘴巴吹,哑姑喂水,他赶紧张大嘴巴等着,那样子,分明就是一个乖顺的儿子在听娘亲的话。
喂了几口水,哑姑又抓一把干果放在柳万面前,一颗一颗地替他剥皮,柳万老早就张大嘴巴笑呵呵等着,吃了几颗,忽然从嘴里吐出一片核桃仁,往哑姑嘴里塞去,呵呵地笑,“媳妇儿吃,你也吃。”
那核桃仁上都已经粘了他的口水,亮晶晶的,让大家目瞪口呆的是,哑巴一都没有嫌弃的意思,张开口,很自然地接了过去,一边很响亮地嚼着,一边冲柳万做了个的鬼脸。
“啊——”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哑巴,她竟然一都不嫌弃傻子啊。
四姨太摇摇头,对着八姨太叹息,“毕竟是心智不全的人啊,你看看,穿得干干净净的,却愿意和一个傻子在一起玩。”
柳映本来要去换衣裳,看到意外的事情在眼前发生就停下来,这会儿扑哧一声笑了,“真是门户家出来的穷丫头,连咱家万哥儿的口水都吃得那么香,嘻嘻,就不觉得恶心吗?我可是听傻子的病气是会过给身边人的,尤其同吃同睡的人,母亲这些年就算把傻子当心肝宝贝疼着,却也不敢和傻子同吃一碗饭,”目光睃视一圈在座各位,严肃起来,“你们不信我的话就走着瞧,过不了多久咱府里又多出一个女傻子,那时候闹得你们日夜不安!”
扭身,扬着头,要去换衣服,心里想着幸亏自己同时新作了两身衣衫,不然这会儿拿什么换?难不成要人家换上旧衣过新年?晦气!
在大家眼里,她这冷嘲热讽,哑姑自然是听不见的,她神色平静地陪着柳万吃东西。
忽然,兰草闪出一步,目光滴溜溜一转,落定在柳映身上,微微含笑,“刚才什么呢,到做衣服的事儿了,只是我们奶奶早就有所交待,任谁来请都会去帮忙指导裁衣,只有这五姐嘛,只怕有些对不住了。奶奶的意思是五姐你身材矮短,还有肥胖,实在不适合穿这种瘦身现形的新式衣衫,免得效果难看,糟蹋了我们奶奶手艺。”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好像本来晴朗朗的世界,呼啦一声,顿时跌入了无尽黑暗。
片刻的沉默,接着是全场哗然。
柳颜带头笑了。
连矜持的柳眉都忍不住悄悄翘起了嘴唇,莞尔一笑。
几房姨太太一个个开心地笑着,她们的地位有时候甚至不如府里的姐们,加上长期被大太太压着,对大太太这位霸道傲娇的女儿,大家也都没少受她的气。
尤其那些主子长期受人排挤的丫环,这会儿看一向目中无人的柳映平白无端被人当众这么折辱,大家觉得无比解气,一个个笑得最响亮。
这话比拿着刀子扎心还解恨,柳映就算脸蛋儿俊俏,遗憾的是身材有些粗短,还有些富态,兰草这番话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刀子偏偏往最痛处扎。
柳映本来刚走出两步,现在哪里还能迈得动步子,气得脸儿透白,手都在颤抖,自从出了娘胎,她堂堂五姐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可是人家这一番话竟然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她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还击的入口,又羞又气,忽然蹬蹬蹬冲过来,对着兰草就是两巴掌。
兰草不躲,结结实实受了,那粉色脸颊顿时无比清晰地显出两个大红手印。
柳映还不解恨,跨前一步,一巴掌甩出去,往哑姑脸上打去。
“唉呀——”一声呼痛,柳映甩着胳膊在地上跳脚,杏眼怒睁,心里你个哑巴反了天了,敢跟我还手?
等看清楚,面前是她的弟弟柳万,那张傻乎乎的脸上浮着一层讽刺的笑,“打我媳妇儿,打你!”
着还举起单瘦的手又扬了扬,在威胁。
柳映眼珠子差蹦出来掉地上,反了反了,傻子也知道护着媳妇了?
他竟然还拧了她的胳膊。
这个傻子,看着瘦弱,竟然比她力气大,毕竟是男孩子啊。
那个哑巴竟然还安安静静坐着,一副此事完全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柳映恼火直冲脑门,好啊你,这就收买了我弟弟啊——
她干脆伸出手去撕扯那一把高高扎起来的马尾巴。
“我们柳府的姑娘,一个个都知书达理,温柔娴雅,家教良好,从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和人发生口角,更不会拉拉扯扯动手动脚,这要是传出去,姑娘家家的,损了温柔娴静的好名声,那可是大事儿呢,八妹妹你是不是呢,我敬你一杯——”
咣——一对的杯盏轻轻碰在一起。
柳映举起的手腕子忽然一软,硬生生撤了回去。
话的是四姨太。
她正和八姨太碰杯、对饮。
凉菜已经上齐,只等老爷一到马上起热菜。
柳映目光流转,看到自己的贴身丫环竟然站在哑姑身边发呆,顿时心头火气翻涌,忽然一把抓起手边一个茶盏,向着丫环咣一声砸过去,当众教训你这哑巴有失我堂堂嫡出姐的体面,我还不能教训自己的丫环吗,柳映气得浑身肉颤,“蹄子,平时好吃好喝养你有什么用,关键时候泥胎一样杵着,还不快陪我去换衣服!”
没台阶可下,我自己找一个下还不行吗?
“哗啦——”磁盏粉碎。
门口一阵脚步响,柳老爷带着大太太来了,身后还跟着刚出月子的九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