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冷,两个人都披着毛皮大氅,前面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进来就动手解下外衣,露出一身雪白长衫,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兰草惊讶得差喊出了声,来的是白子琪表哥。
白表哥转身从身后扶进来一个人,身形矮像个孩子,右手里心翼翼地擎着一盏大红灯笼。
他们带进来一阵寒风,桌面上刚刚燃坐上烛台的烛火顿时轻轻摇曳了几下。
兰草有些慌乱,心里既惊讶哑姑之前的预料,可以很准,她过一会儿大太太会派人来,果然就来了;更惊讶的是,来的不是李妈兰梅,是白表哥,还有万哥儿,两人都是稀客。
两月前成亲,万哥儿作为新郎官陪着新娘子进过这屋一回,在下人的带领下只是象征性地在炕边上坐了坐,以后他自己一个人倒是偷偷跑来玩过,可是看到童养媳战战兢兢低头不语的样子,大概他觉得这么个人不好玩,很没劲儿,转身就走了,从此再没来过,
白表哥,更是没有理由踏进这座院门。
白子琪一都不显得陌生,替柳万解了大衣,按他在凳子上坐,自己也找一个坐下。兰草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忙着冲茶。
白子琪也不拐弯抹角,落座后直视对面一直静静无声坐着的哑姑,“姨母叫我来问问,诊疗的方子,你们可有了?”
哑姑不看白子琪,目光穿过白子琪,只望着身后那个柳万打量,她的目光直通通的,毫无顾忌,好像要一眼把人看透到五脏六腑里去。
白子琪心里真是哑巴啊,天生的残缺人,她难道就不知道这么看人很不礼貌吗?
柳万抓着那灯笼不松手,看样子是找到了一个好玩的把戏,从纱罩上面望望里面,再从下面望,用手试着揭外面笼罩的红色薄纱,他想看看里面为什么会有暖光透出来。
“少爷,心烧到手——”兰草赶忙提醒。
柳万抬眼瞪了一眼,很不高兴。
哑姑悄然观察这孩子,确实是个孩子,据十岁了,比自己着一,身材倒是和自己差不多一般高,但是太瘦了,简直皮包骨头,细细长长的骨骼,着外面包裹的衣服,真让人担心那骨头会把肩头膝头的布料破,骨头茬子从里面露出来。
就算在医院里天天和各色病人打交道,也很少见过这么瘦弱的孩子。
简直营养极度不良。
样子很糟糕,头发稀少发黄,一个的童子髻歪歪斜斜垂在脑后,仔细看模样,倒是长得不十分难看,依稀是一张的圆脸,耳朵宽厚,耳垂比较大,那张嘴斜咧着,好像合不拢,一个劲儿往右边倾斜,一丝涎水清亮亮耷拉在嘴角。两侧的脸颊因为枯瘦而紧紧贴在骸骨上,显得他尖嘴猴腮。从外观看,就不是个正常孩子。
不过也算是五官齐全,四肢不缺吧,只是左边胳膊被一道白色麻布紧紧缠裹,裹得很厚,把一条手臂包成了粽子。
受伤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包裹着?
会是什么病呢,硬生生把一个孩子熬成了这副可怜相?
从外部看,除了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外,下嘴唇有一圈青紫伤痕,再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太大的不对劲儿,他在低头拆灯纱,努着嘴儿给自己鼓劲,一排白白细细的牙齿露出来紧紧咬着嘴唇,眉头轻皱,一看就能发现他跟这个灯笼较上劲儿了。
兰草斟茶。
茶叶自然是今天有人送来的,平时角院的人连闻闻茶叶沫子的机会都没有。
茶在水里轻轻变软,散开,碧油油的叶子像一朵花开在浅青色渗色釉茶盏里。
兰草终于压制住了自己的慌乱,脸儿兴奋得红扑扑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背诵那五条要求,“一,明儿送几个大箩筐给我们,二……”
白子琪显得很有涵养地静坐,竖耳听着。
第五条出来,他再也无法淡定了,剑眉一抖,“冰梅雪梨丸?那是什么?”
兰草一傻,自然无法解答,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兰草咳嗽,掩饰。
白子琪很有风度,绝不是那种缠着姑娘刨根问底儿的糊涂虫,他了然地一笑,“好吧,一共五条,我记住了,回去就转达给你们大太太。”
那万哥儿不知道灯罩是要从上面轻轻拎起来揭开的,他左胳膊不能很好地帮忙,憋着一口气干脆撕扯,偏偏这种薄纱很结实,他撕不开,气得用嘴巴咬,一倾斜,里面烛火倒了,顿时引燃了薄纱。
火哗啦啦窜起来。
柳万吓一跳,一把丢了灯笼,跳着脚躲开。
兰草麻利,已经提起灯踩灭了刚燃起的一火。
白子琪对这位表弟的执拗和顽皮也没有办法,只是苦笑,“你呀,都已经是有媳妇的人了,还那么顽皮。”
完站起来要告辞,谁知道那柳万本来好好的,不知何时一张脸竟然渐渐憋成一团青紫,只见他身子倾斜,全身发抖,向着炕边直挺挺倒去。
惊得兰草叫一声扑过去扶住。
哑姑起身走近跟前无声地观察。
他双眼朝上翻去,之前那乌黑的目光已经不见,眼眶里翻起两大团眼白。
本来斜咧的嘴角咧得更厉害了,涎水源源不断涌出,亮晶晶滑下去吊在下巴上,牙齿紧紧咬着自己下唇,简直要咬出血来,嘴角慢慢地漫出一团白色泡沫。
“别慌,他的病又发作了,快去喊人来帮忙抬他回大太太屋。”白子琪吩咐,一面抱着这的身子往被褥上放。
忽然柳万松开了嘴唇,抬起左边胳膊送到嘴边,一口咬住了再也不丢,口齿越来越紧,能听到牙齿穿透那厚厚的白布,咬到骨头发出的咯咯声。
兰草早已跌跌撞撞冲了出去。万哥儿发病的样子她以前远远见过,每次只要一发作,大太太的人就会马上抬他进屋,像这样近在眼前看到,还是头一遭,她简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哑姑凑到他面上看。
白子琪却忙着掰那只被咬在嘴里的手臂,别看只是个瘦瘦弱弱的孩子,那嘴巴咬住自己的胳膊竟然再不松口,好像饿疯的狗逮住了一根肉骨头,哪里还会舍得丢手,白子琪越努力往开掰扯,他反倒咬得越近,眼看那白布已经渗出红红的血痕,不用问,咬穿皮肉,出血了。
白子琪手忙脚乱,情急之下忽然伸手从桌上拿了鸡毛掸子,试图将掸子根部伸进嘴里去撬开嘴巴。
同时大喊:“水,快拿凉水泼他!找针来扎手指和人中穴!”
一个软软的手轻轻拉住了他,他一愣,是哑姑,她丢开鸡毛掸子,把自己的手往那嘴里伸去,细细弱弱的一根葱指头,这要是塞进去,还不被咔嚓一声就咬断了。
白子琪想上前阻挡,忽然想起大家的议论,九姨太就要难产,是她不声不响进去给救了,昨天,兰草明确她奶奶能诊治大太太迟迟不孕的病症还能帮她怀上一个男胎;这个的童养媳,她究竟哪里学来这些本事,还有多少本事是别人面前还不知道的?
现在她凑上来了,那就先看看她有什么办法。反正表弟这病是隔三差五发作,大家早习惯了,等他抽搐够了,会自己醒过来。
她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剧烈颤栗的面颊,那动作好轻,不像在抚摸一个疯病发作的人,而是在摸索一件极为珍贵易碎的瓷器。
这轻柔,这贴心,让白子琪觉得心头痒酥酥的,好像那薄薄的手心就摸在自己的脸上。
柳万的牙关还是紧紧咬合,胳膊上那圈白布的血痕在扩大。
怎么办?
一个念头在哑姑脑际盘旋。
癫痫。
已经能确定是这种病。
用坚硬器物强行撬开牙关拉出胳膊?会损伤牙床,导致牙齿松动;用尖锐之物刺激人中和合谷,让其苏醒,偶尔为之还行,不能经常使用,因为反复强行刺激只能加重病人痛苦,导致病情加重。
师父,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