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府出产的香栗米,用瓦缶蒸出来,盛在浅青色瓷碗里,那碗外面的的釉色是一个从浅青到淡绿到深翠渐变的过程,这样的碗里装着白莹莹的米饭,越发显得那米饭粒粒整齐,晶莹如玉。不要吃,就是看上一眼也叫人顿时食欲大开。
哑姑淡淡扫一眼,目光在碗上停止,兰草机灵,知道这奶奶自从会开口话后,对府里乃至整个灵州府这一块地界上的人情世故、生活常识等,大多不知道,兰草觉得这也没什么好大惊怪的,毕竟奶奶从前是穷人家出身,而且又是个哑巴,她这些年见过的世面不及她这个丫环,一都不奇怪。哑巴嘛,耳朵听不见,口舌不能,对这个世界根本一窍不通。
兰草悄悄附耳在哑姑鬓边,“这是渗色釉,咱灵州府瓷窑才有的一种瓷器,专供富贵人家使用。”
哑姑把碗擎在碗里仔细瞧,又伸出指甲叩叩碗底,发出一种空灵脆薄的声音,嗯,瓷质很好,古人真会享受,尤其这灵州府的富人。
菜端上来,兰草更是又惊喜又感叹,不再是白水炖萝卜,竟然是三菜一汤。
而且这菜不是平时最普通的熬白菜,煮地瓜,炖萝卜,竟然有绿色菜蔬。
这大冬天的,虽然柳府也和大多数富人家一样,有着自家专门的暖棚,里面养着花儿,和一些蔬菜,但那反季节时令种出来的珍贵菜蔬,只有府里的老爷大太太公子姐才偶尔享用得到,就是那些姨太太们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有那么好的口福。
想不到今晚在角院的餐桌上出现了。
兰草摆筷子的手都在颤抖。
一盘清油炒绿叶菜,一盘红烧牛肉,一盘清蒸面鸡旁边配着一碗绿茵茵的芫荽沫子汁,另外还有一个蛋花汤。
菜里的油水明显比过去多,尤其那汤面上汪汪地飘着一层油花。
兰草喜笑颜开,乐滋滋替主子摆好碗筷,然后带着两个丫头退开站在一边看。
昨日被克扣的下人饭菜,今日厨房也补上了,供应的量不要兰草和两个丫环三人吃,估计再添一个人都吃得饱。
府里的规矩,主子吃饭时候下人站在一边屏声敛气地伺候,吃完后撤了桌子,下人再回屋吃自己的。
兰草想着两个丫环刚来,要好好地替奶奶立威,给她们把该有的规矩立起来,免得以后不服管教,学了兰花的做派。
兰草板着脸垂手站立,两个丫环也就依样画葫芦,不敢乱动。
哑姑看看她们,再看看桌子上的饭菜,忽然摆摆手,叫兰草过来。
兰草俯身靠近,看见奶奶一脸不耐烦,摆着手指了又指,嘴里发出轻轻的呕哑声。那意思是你们都坐过来,我们一起吃。
兰草摇摇头,很大声地:“奶奶,我们做下人的不能和主子一桌儿进餐,要是传进老爷大太太等人的耳朵,我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呢。伺候主子是我们做奴婢的本分,你就当我们不存在,是空气,你只管吃自己的,哪里不合胃口啊,缺什么啊,你只管吩咐我们。就算你好心,不嫌弃我们这些人粗笨,我们自己可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乱了尊卑,没了规矩,叫外面知道耻笑咱角院没大没没上没下没规矩。”
想不到这丫头这么能。
哑姑用手支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看。
兰草被这目光看得心里不自在起来,只能咳嗽一声,“呵呵,奶奶可怜我们做下人的,那我们就只能陪着奶奶一起吃吧,只是你们记住了,角院的事儿关起门我们几个知道,出去了千万不敢乱嚼舌根子,要是惹来什么麻烦,我兰草第一个就不饶!”
两个丫环满脸惶恐地头,怯生生挨着桌子坐了。她们这是平生第一次跟主子坐一起吃饭,真是又紧张又害怕。
本来这屋子里只有一个梳妆台,一张矮几,大家吃饭都是凑合着的,今天角院大翻身,自然不等她们出面去讨,就有人屁颠颠抬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木桌进来,又送一张的餐桌,一时间屋子里都有了拥挤感。
四个姑娘,围坐在桌边,四张稚嫩的脸儿,互相望着,丫环胆怯,兰草早就习惯了和主子一桌吃饭,所以没那么紧张。哑姑看到兰草把荤菜和新鲜蔬菜摆自己面前,她和两个丫环面前只各自摆一碗炖萝卜和米饭,而且那米饭已经不是上好的香粟米,是她和兰草昨晚吃到的那种糙米,三个丫环的碗筷也远没有她精致。她抬手把盘子往中间推推,再把一碗烩菜搬自己面前,然后才埋头吃饭。
香栗米不愧是灵州府名产,米粒圆润细长,入口清香,软糯清甜,随着咀嚼,一股淡淡的田园泥土和阳光的清香逸散在口齿间。
哑姑这些日子哪里吃过这么可口的米饭,食欲大开,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很响亮地咀嚼,夸张地喝汤,噌噌噌嚼菜,那个香,那个舒坦,别提了,吃饭是一种享受!她总是很忙,有时候去医院食堂吃那种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的工作餐,有时候甚至用盒饭等快餐应付,哪有时间这么消消停停地坐着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地吃过一顿饭呢?所以那呼噜呼噜扒拉的快节奏一时还真改不过来。
好吃——好吃——在心里赞赏。只是遗憾自己需要装哑巴,不能痛快地大声喊出来。
虽然这古人的烹饪手法好像没有现代精细,但食材都是绿色纯天然,吃在嘴里还是很香的。
这可能才算是柳府少奶奶应该配备的膳食标准吧,不错,果然是大户人家,看来当这个少奶奶还是挺享受的。
她一边沉浸在心事里,一边呼噜呼噜扒拉得山响,一碗完了,顺手将另一碗搬过来再续上。
忽然,她愣住了。
有不会劲儿啊。
瞬间把抛锚的心思从遐思里揪回来,一看,三个丫环压根没捉筷子呢,六只眼睛齐刷刷盯着她看。
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八目相对,三个人知趣地低下了头,另外一个还没明白咋回事,用筷子着碗沿,呕呕,呀呀——意思是你们为啥不吃?难道要放凉了才吃着舒坦吗?要知道食物太凉的话对肠胃等消化系统有影响,长期下去肯定得慢性肠胃炎。
还是兰草出了声,却不是对哑姑话,因为一个哑巴是听不到的,她是给两个新来的同伴,“咳,咳咳,这个嘛,咱家奶奶嘛,本来不是这副吃相的,她一直都是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吃饭细嚼慢咽,不出声响,今儿为啥不遵守这些女子的德仪呢,是因为她饿坏了,从一大早就去大太太跟前伺候,尽一个儿媳妇在婆婆面前的孝心,所以奶奶多吃吃快是应该的——”
两个丫环,一个头,目光有些怯怯地投向哑姑。一个极快地轻笑了一声,赶忙低下了头。
听话听音,哑姑知道兰草的用心了,自己吃相难看,吓坏了两个新来的丫环,兰草这是在替自己打掩护呢。
真是郁闷,不就吃个饭吗,怎么那么多穷讲究呢,又不是坐在这里绣花,抿着嘴半口半口吃?还是含在嘴里一用舌尖去化开?还是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不出声,不喜形于色,不贪食……哎呀,古时候的人难道没事干成天就坐那里琢磨这些折磨人的规矩出来束缚女人?
哑姑把那碗炖萝卜吃完,不吃了,端起那盘肉给三个丫环每人碗里拨一些,青菜也拨了,惊得两个丫环脸色都变了,主子不但准许她们同一桌吃饭,大家吃一样的菜,还亲自给她们拨菜,这可是阖府上下闻所未闻的事儿啊。尤其她们只是粗使的丫环,地位低下,平时没有主子召唤,她们就连迈进主子房门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默默地吃着。
一个丫环乘着往嘴里喂菜,抬起袖角偷偷揩了下被泪雾迷离的眼睛。
另一个却比这位自在一些,她大大方方谢谢奶奶,谢谢兰草姐姐。
等饭后餐具撤下去,两个丫环就跟着退下去了。
这一顿晚饭,按道理兰草应该吃得十分快意舒畅才对,可以这是她自从跟了哑姑以后享受到的最高级的一顿饭菜,两个丫环毕竟不敢放肆,剩下的肉菜还是兰草吃得多一。可是兰草好像不开心,那张脸儿一直紧紧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