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茹对周明愈道:“小五哥你在外面等等, 我进去瞅瞅。”
周明愈不放心她。
莫茹笑道:“干嘛换个地方就对我不放心,我是那么娇气的人吗?”
怎么说前世也是满世界飞来飞去出差的人啊。
周明愈揉揉她的头发, 笑道:“行,我在这里等着, 你去见机行事。”
他真是把她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了,生怕村姑进城被人欺负了去受委屈。
莫茹给他一个你瞧好的眼神儿,挎着一个能装上百个鸡蛋的箢子进了医院。她在箢子上盖了褂子和手巾,还在腰间挂了三把蒲扇,不慌不忙地走进去。
进了大门,正中间有一个假山水池,里面也没有莲花只有青苔。绕过假山就是门诊部, 这时候没有门诊大楼, 都是一排排的平房,但是里面互相连通,所以进去之后发现很宽敞。
对面是两个挂号窗口,一个关着另外一个排了很长的队伍, 两个挂号的工作人员在叽叽呱呱地不知道聊什么, 外面排队的一脸焦急,却也不敢催。
莫茹进去以后也不去挂号,而是往里面走,反正都有指示牌,急诊、门诊、住院部。
经过取药的窗口,她听见一个工作人员在训人,“你怎么回事儿啊, 跟你说好几遍了没记住啊,不是说了这个一天吃三次饭后,那个一天吃两次饭前吗?这么点事儿都记不住你来什么医院呐。”
那人一脸惶惶然,一叠声地道谢:“谢谢你大姐。”
“赶紧一边去,别挡着后面的……什么人呐,你叫谁大姐呢,我有你那么老么!”
莫茹瞅了一眼,拿药那人估计二十多岁,但是常年劳作让他看起来有些早衰,像三十多,而那个工作人员看起来也得三十来岁。
她继续往里走,就见俩护士拦住了两个探头探脑的乡下人。
“干什么呢,看病去挂号,挂了号去门诊排队,在这里干嘛呢!”
“闺女,俺打听……”
“去挂号那里!没听明白吗?”
“闺女――”
“谁你闺女啊!”
莫茹犹豫了一下,抬手挺胸地挎着箢子就大模大样地走过去,那俩护士看了她一眼居然没阻拦。
她穿着背带裤、格子上衣,款式时髦,皮肤白里透红长得又俊俏,那俩护士一时间也没把她当乡下人。
医院这些工作人员见多了患者,干部家属、城里人、乡下人,他们一眼就能分得清,尤其是前台负责挂号的以及小护士们,那绝对的火眼金睛。
城里人的职业可能会拿不准,乡下人自然是一认一准儿的。
他们不管男女老少个顶个的脸黑里透红,就算不是衣衫褴褛那也是补丁摞补丁,头发乱糟糟的就跟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上面不单单有尘土,还有虱子和白白的虮子。他们那手也是又粗又黑,指甲也不修剪,指甲盖里都是污垢。
小护士们最不爱给他们打针,总觉得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子味儿,不是尿骚味儿就是猪牛的牲口味儿,让人受不了。
但是莫茹干干净净的,衣服款式又是没见过的新鲜,头发也乌黑油亮,她们第一念头:这是哪个干部的家属?以前怎么没见过?
按说城里的大小干部,只要住过一年以上的,都要来医院看病、体检,既然她们不认识,那保管就是新来的。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莫茹就挎着箢子走了进去,也没人阻拦盘问。
……
医院房屋里面因为互相勾连,拐来拐去的,莫茹就只看路标,从挂号处就到了门诊,估计已经下班了,门诊处的门都紧闭着,排队的人有点多,不少人直接拿了蒲扇坐在地上等。
她从后门出去过了一片小院子,就到了住院部,又是一大片平房,一排排的,还互相连在一起,进去就跟走迷宫一样。
住院部有一多半是妇产科的,她从病房那里开始走,一直往值班办公室那里去,一路上碰到几个医护人员,并没人盘问她什么。
她也一直没开口,直到看见一个五十左右穿着白大褂的女大夫,趁着没外人的时候她把鸡蛋放出来,又把褂子和手巾扯了扯盖上,然后上前怯怯地问:“请问大夫,俺来探望病人,找了一圈没找到。”
那女大夫看了她一眼,“病房没有就是出院了,亲戚啊?”虽然语气不冷不热的,但是也没多嫌弃,是个好的开头。
莫茹点点头,“俺一个表舅,说割什么肠子,俺就带了鸡蛋来看看他,转一圈也没看到。”
女大夫随口道:“阑尾手术那个啊,今儿一早就出院了。”
莫茹暗笑居然蒙对一个,她立刻哎呀一声,失望道:“白带这么多鸡蛋和菜来看他,也没看着――”
女大夫一听又看她一眼,心下一动,“你带多少鸡蛋啊?”
莫茹就把自己小箢子往前送了送,笑道:“看俺亲表舅,这点不多,车上还有一箢子呢让他拿家去慢慢吃。”
女大夫心道:看着长得挺干净俊俏的,原来是个乡下傻媳妇儿,表舅还有亲的?
她恰好想买点鸡蛋,小孙子已经断了奶开始吃东西,小米、细面、鸡蛋这三样必不可少。菜场的鸡蛋没那么随便,一次买不了几个,也不是每次都能买到。看到莫茹这里有这样新鲜的好鸡蛋,她立刻就心思活络起来。
物资奇缺的年代,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凡是不限量的粮食肉蛋就没有不上凑的。
她问莫茹这鸡蛋是要带回去还是怎么的,见莫茹一副为难不知道咋办好的样子,立刻道:“这么着,我帮你把鸡蛋卖了怎么样?你也不用大老远带回去,免得打了。”
莫茹犹豫了一下,“这样犯不犯错误啊?整天有人去俺村里让俺们把鸡蛋送到供销社,不许给私人,俺们是来看亲表舅才……”
“行啦,你乡下来的不懂,听我的没错。”女大夫看莫茹一副怯怯的样子,笑道:“不用怕,咱们不会坑你的,你们去送供销社多少钱一个啊?”
莫茹就道:“俺们来医院的路上,被酒厂的大娘们一毛一个给买光了一箢子。她们说周围的老乡儿被管得严,都不敢来卖,好些天捞不着吃鸡蛋,就把俺们的给买走了。”
女大夫:……还想三五分一个买呢,这媳妇儿也不傻啊。
她就和莫茹说要买一些。
莫茹笑道:“大夫您怎么称呼啊。”
女大夫笑道:“你叫我单大夫好啦。”
莫茹立刻甜甜一笑,“单大夫,你要买我就给你八分一个,别人就一毛吧。卖光了俺们家里可没了呢,回去看俺亲表舅还得从邻居家借。”
单大夫立刻笑起来,“这样行,你跟我来。”
莫茹却道:“单大夫,先把这箢子鸡蛋放你屋,俺再去挎那一箢子来。”
单大夫一怔,开玩笑道:“你就不怕我给你拎走你找不到我?”
莫茹瞪大了眼睛一副天真的样子,笑得娇憨可爱,“不可能,大夫都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白求恩同志可是好人,单大夫和白求恩同志是一样的好人。”
单大夫:……你都说我是好人了,我也不好意思当坏人。
“行,你去吧,我办公室在这里呢。”
莫妮儿十几年不谙世事,眼神清澈单纯又直接,白净的皮肤充满胶原蛋白,加上莫茹刻意为之,自然是表情天真烂漫,质朴又纯真,有一种让人不设防的特质,一下子就拉近距离亲近起来。
单大夫都有点奇怪自己居然这么好说话?平时病人们可都说她挺严肃的呢。
她是自己办公室的主任,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老隋,一个三十来岁妇女张姐,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小傅护士。
她拎着鸡蛋过去,老隋和张姐立刻围上来问哪里来的,如何卖,小傅拿着一本《林海雪原》看得入神。
过了一会儿,莫茹就挎着另外一箢子鸡蛋进来。
她暗自庆幸自己会瞅人,既不找小年轻也不找男人,而是找五十岁左右的女大夫,这个年纪的女大夫基本是主任或者干部的,号召力强。只要干部想搞点小动作谋福利,带着手下一起搞,那自然是响应多多还不会露馅儿。
毕竟大家都想要啊。
当然,这也是单大夫等人幸运,转过年去,只要是吃的在哪里都不用费心思找买家,在路上随便问个人绝对都抢着买,到那时候一个鸡蛋三四毛也买不到。
莫茹也庆幸今日她和周明宇运气好,碰上的都是好人,所以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当然卖得之所以快和她只要钱不要粮票也有关系。她寻思毕竟鸡蛋是营养品不能当饭,再说她在乡下有空间傍身,粮食肯定够吃的,暂时没必要屯粮票。
以后有机会粮票还是要的,如果家里人出门,没有粮票那是寸步难行的。
这么想着,她将另外一箢子鸡蛋拿进去,办公室几个人立刻问多少钱一个。
莫茹笑着说一毛。
老隋和张姐道:“有点贵啊,人家四关的来卖也就是六七分钱呢。”
莫茹道:“你们都是白求恩,俺不要票的,之前俺也送过的,一个就要八分钱,三斤鸡蛋要一斤粮票的。”
那单大夫看了她一眼,寻思这不是单单来看表舅吧,谁家看个病人带这么多鸡蛋啊?
张姐看了看,有点嫌弃,“我说这位乡妹子,我们这里有用鸡蛋换粮票的,一斤鸡蛋换三斤粮票你换不?”
听她这么说那个漂亮的小护士撩起眼皮看过来,没吭声,继续看她的书。
莫茹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模样问道:“这位大夫,你是说三斤粮食换一斤鸡蛋吗?是粗粮还是细粮?”
张姐脸色顿时有点尴尬,这些乡下人真是笨,说话都不能好好说,“当然是票了。”
要是票的话,那去买粮食还得搭上粮食的钱呢,如果是面粉,那就得五毛四分钱,还有鸡蛋的成本呢?一个鸡蛋她卖八分,一斤得要十二三个呢,那又将近一块钱。这样的话三斤面粉,她得花一块五左右才能买到呢。
城里人真精明,会算账。
不过现在她不缺粮食,当然不换了!
她笑了笑,“俺们家人都勤快,口粮还够吃的,不用票。不过俺们倒是愿意用东西换,大夫要是有笔、本子、火柴、煤油票之类的俺倒是换呢。”
张姐看了单大夫一眼,半开玩笑道:“主任,你看我这支笔拿来换鸡蛋补充一下营养怎么样?我们可是好几天没开荤了。”
单大夫瞅了一眼窗外面,“我带了人来咱们有机会买不限量的鸡蛋还行,你说要这笔换,我们敢换,人家这位同志也不敢要啊,是吧?”
她最后是看向莫茹。
莫茹立刻点头,“俺可不敢犯错误,再给俺逮进治安办去。”
几个人看她一副胆小怕事却又天真烂漫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他们都是大夫,自然知道很多乡下女孩子过了十四岁就嫁人生孩子的,看莫茹的脸和身量估摸着也就是十五六岁,甚至更小。
那张姐也不再挑剔,开始捡鸡蛋。
莫茹暗自松了口气,“那个……我们还要去供销社买红糖,请问城里红糖好买不?要票吗?”
老隋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麻溜地往一个纸盒里捡鸡蛋,随口道:“不要票,就存货也不是很多,每天卖几斤都有数不多卖。哦,对了你让小傅护士帮你说一声,她姐夫在那里上班呢。”
对面那个漂亮小傅嗔道:“我说老隋,你怎么嘴那么快啊,商店里的定量要是卖没了,我姐夫也没办法啊,他可从来不犯错误,我求他买东西都没用。”
老隋扶了扶眼睛直乐,“行啦,人家挺着个大肚子乡下过来一趟也不容易,坐月子没有红糖哪行啊,是吧主任。”乡下人不懂也不讲究,可城里人讲究,更何况他们是大夫。女人生了孩子坐月子,要是休息不好营养跟不上,又没有把恶露排尽,那是百分之百要作妇科病的。一旦得了妇科病,那就一辈子如影随形,是没得根治的,甚至会让人短命。而要排尽恶露,这时候没有更好的手段,红糖鸡蛋水和红糖小米粥就是最有效的手段。
所以红糖对于莫茹非常重要,是必须要买到的。
单大夫是妇产科主任,笑了笑,“是啊,小傅,让这媳妇儿给你鸡蛋便宜点,你帮她买点红糖。”
她就问莫茹乡下买不到吗?
莫茹把情况说了一下,“这些日子不好买,说是没货,要先紧着城里供应。”
单大夫道:“这么说是不是以后糖也要用票了啊?”
小傅放下书,笑道:“哎呀主任,糖也不是盐,不吃也不死人,限量就限量呗。就说现在没用票的好些东西,咱们不是有钱也买不到?跟限量也差不多。”
几个人就聊起来,哪些东西难买要得空就去买,哪些东西有富余不用急。
莫茹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又了解了不少信息,她看几个人挑鸡蛋,小傅护士挑的最多最快,一点也不挑三拣四,不像那个张姐,在那里跟挑红豆绿豆一样,每一次都要比比大小。
最后小傅挑了两个小纸盒的,得有六十来个!
老隋挑的也不少,说是要给丈母娘送去一半,“我说小傅啊,你姐夫在百货商店呢,要什么买不着啊,还用拿那么多鸡蛋?”
小傅白了他一眼,“他们商店的鸡蛋又不卖,要买就得去粮油店,我也没得多买啊。”
“粮油店的人也得去商店买别的啊,大家互通有无呗。”老隋哈哈笑。
单大夫看看表,“咱们抓紧时间啊,小张你挑好了先去查房,等上班也该有人来看病了。”
现在是午休时间,下午两点上班。
张姐答应一声,带着听诊器拿着查房病历板子走了。
小傅自己挑完鸡蛋,又道:“主任,我去跟小何说一声,让她也来买些鸡蛋回去。她妈才生了个小弟弟,正似乎借鸡蛋呢。”
单大夫似乎有些不乐意,带着自己下面的人搞点小动作就行了还带上别人?
“咱还是小心些,尽量别让其他人知道,不是咱们一个科室的,你哪里知道人家想啥呢。”
莫茹默默地加油:快答应啊,多买点,给换点钱钱去扯花布买红糖啊。
小傅就跟单大夫撒娇,“主任――人家小何上一次还带咱们买不用票的火烧呢。”
单大夫笑道:“行啦,小何也不是别人,是个嘴严实的。”
小傅立刻欢喜地飞出去。
老隋笑道:“不怕,谁敢得罪小傅啊,不想去百货商店买东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