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周培基去了后面, 这时候莫茹去棉花地里拿虫子,周明愈在新房那里忙活。
他走过去, 笑道:“周明愈,我能不能挨着你家院子那边挖个地窖?”他指了指周明愈隔壁的位置, 那里还有几个草垛,地方也足以盖几间屋子。
周明愈道:“你去跟队里申请宅基地了吗?”
不申请宅基地挖了也没用啊。
周培基道:“那我去申请,我也老大不小的得说媳妇了。”说完他真就去找他叔周玉贵了。
周明愈看着他溜溜达达走了并不是开玩笑,不禁也有些佩服,这周培基看着像个惯坏的孩子,可其实挺有心眼的。不管他过来帮忙做木匠活还是干什么,说干就干, 从来不犹豫拖泥带水。
莫茹去棉花地里拿了很多虫子, 回来的时候顺路去沟里采集云青菜的嫩叶子,恰好看到三队的一些妇女在那里干活儿。
她们正在议论收回自留地和开办大队食堂的事儿。
“叫我说自留地收回去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一起吃大锅饭,吃不完的白馒头, 你自己种那点有什么用?”赵化民的媳妇儿梁淑英道。
“可我听说咱们三队没有多少存粮呢?今年的麦子都不够交公粮的, 前几天还从一队二队的存粮里凑了一些才将将够数送去,连购粮都没卖呢。”
“大队长说有救济粮下来,怎么一直也没影儿?这会儿我们公粮都交了,麦子今年也没分着,有点不对劲啊。”
其中一个脸若银盆,丰腴白净的妇女道:“有什么不对的?我们就跟着大队长走就行啦,大队长和乡里相书记、宋乡长关系好的很, 难道还能坑我们?大家就好好干活,好好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和那两个队学些毛病就行啦。”
说话这人是村里的妇女主任陈爱月,她是张根发提拔起来当妇女主任的,工分挂在三队。
几个人都知道她和大队长的暧昧关系,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两人眉来眼去的说没啥才不正常呢,都纷纷围着她询问到底有什么政策,把陈爱月恭维得飘飘欲飞。
陈爱月道:“我实话告诉你们吧,自留地是一定要收回去的,这样才符合共产的政策。收回去大家一起干活,一起吃饭,办食堂好得很。你想想啊,你下工回去不用做饭了,直接去食堂吃多轻快?我一直就想有个地方直接吃饭,不用家去做呢。”
梁淑英道:“你公公不是一直在家里给你们做饭?”
陈爱月撇撇嘴,“谁还没有个公婆,不知道情况?”
大家就笑起来,开始八卦谁家婆婆厉害,谁家婆媳打架的闲话。
“对了,那个吴美英家老婆子在家里搞封建迷信呢,主任你可得盯着点,别让她钻空子。”梁淑英提醒陈爱月。
陈爱月道:“你放心,我都注意着呢。”
她扭头看到莫茹在沟里掐野菜叶子,笑道:“周家那个傻媳妇怎么天天采野菜,现在什么社会了,生活都好了又不是吃不起饭,她怎么还天天掐野菜,这不是给社会主义丢人么?”
“就是啊,简直就是污蔑共产主义呢,这么好的日子,还说自己吃糠咽菜的,别有用心!”梁淑英大声说道。
陈爱月就走到沟沿上,对莫茹道:“大妹子,我和你说几句话。”
莫茹听见了回头看她,表现得不再如之前那般傻气,而是稍稍正常一些。
她去棉花地里拿虫子,周诚志一开始给她一天五工分,后来发现她拿虫子比别人又快又干净,一个人起码顶三四个人,就给她七个工分,这样另外三个妇女就可以帮着去种棒子。
所以张翠花现在对外说媳妇没那么傻了,脑子开始清楚起来,起码顶个七八岁的孩子。
村里人自然也就知道,那些以往欺负傻子的也不好意思再欺负着玩儿。
现在陈爱月叫她,莫茹有点纳闷,这是要干啥?
莫茹看向她,陈爱月不是顶漂亮,牙还有点歪,但是皮肤白里透红又爱笑一双眼也水嘟嘟的,比跟她一起的那些又黑又红的妇女自然要养眼。
“有事吗?”她问。
陈爱月笑道:“我问问你,现在你在家里做饭,还能上工挣工分是吗?”
莫茹点点头,你是妇女主任,不可能不知道吧,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陈爱月,那时候她装傻,陈爱月也没主动搭理过她。
今天居然叫她,让莫茹很意外。
“那你得来识字班扫盲。”陈爱月道:“识字也是农民光荣的义务,不能做睁眼瞎。”
纳尼?去读书?
莫茹有些惊讶,根本没想过陈爱月跟她说话竟然是为这个。
识字好啊,那她就有用武之地了。
不过陈爱月为什么突然让她上识字班?是真的关心村里妇女扫盲?还是别有用心?因为家里和张根发的矛盾,加上陈爱月和张根发的暧昧,她不得不小心。
“识字就是拿着书念,拿着笔写,你知道吧,学了字你就能写自己的名字。”陈爱月继续忽悠她。
从建国以后村里就有扫盲班,有让农民识字的任务,不过那些男人们白天下地很累晚上喜欢聚堆抽烟聊天,对识字一点不感兴趣。
反而是女人们饭后喜欢聚堆蹭识字班的煤油灯,纳鞋底、搓麻绳、做针线之类的,顺便跟着认识几个字。所以后来识字班的任务张根发就交给妇女主任,这样她的工作也能轻快些,不用天天跟着下地受累。
一开始还是挺好的,但是自从合作社尤其是高级社以后,大队分为四个队,各队情况不同互相也起龌龊,女人们白天也要上工晚上做家务看孩子就顾不上识字。
后来识字班就形同虚设,最终取消。
现在又提共产主义,共产共劳共食共学,要求继续办扫盲班组织大家学习。
男人是不可能的了,唯有组织妇女来学好完成任务。可女人们现在上工也累,没有那么多时间学习,除非拿工分来哄,否则那些女人也不会来识字的。
可识字班是有任务的,每个村必须要有一个班,每年至少要有七八个人才行,要是完不成任务那也要被点名批评的。
现在识字班一个人还没呢,大队经常询问,乡里也要派人来蹲点视察,她不得不想办法。
大人忽悠不来,忽悠傻子总行吧。
她很想让莫茹答应上识字班。
莫茹也想啊,她道:“我得回去问问。”
她得和周明愈商量一下,他俩是识字的,但是需要过明路,现在上学不现实,所以走扫盲班倒是一个路子。
她采集了菜叶子就挎着篮子回家,去新房那里找到周明愈,把陈爱月让她上识字班的事情告诉他。
周明愈笑道:“我觉得是好事。”
跟谁学不是问题,关键要有个光明正大的学习机会,这样,以后莫茹的文化就可以过明路。只要她会了,那他就不是问题,夫妻俩的文化都可以过明路。
她挽着他的胳膊,娇笑,“那你跟娘说。”上识字班可不是简单的花时间、花点钱买纸笔的事儿,是一定要跟家长商量的。
“那是当然,我说一准好使。”
晚饭时候,小夫妻俩做完饭,等张翠花等人回来,他就提了一下。
“娘,村里要办识字班,让妮儿去学两天吧,争取也能认个字看个文书啥的。”
张翠花有点纳闷:“好好的上什么识字班?”都是乡下人识字有啥用啊,又不当教书先生。
周明愈就小声道:“学几个字有点文化,等生了孩子也能教孩子啊,多好。”
张翠花笑起来:“净忽悠人,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让咱家过好日子的药,娘,你吃不?”周明愈笑。
张翠花伸手,“拿来我多吃点。”然后哈哈笑起来。
周明愈就知道这是答应了,别人说可能不成,他来说娘是肯定会答应的。
别人要跟她讲,得从为什么学,有什么好处,如何安排家务,保证不会耽误干活等等说起,那她也不一定会答应。因为上识字班还牵扯到会不会被人说闲话,有没有邻里关系等等,反正都是对农家看似鸡毛蒜皮又无比重要的事儿。
而他来讲,什么也不用多说,就说他想,基本就成。
这就是千金难买我愿意,谁叫他娘偏心红鲤子呢,如今比从前更偏。
张够听见了去找丁兰英嘀咕,“大嫂,泥蛋儿都这么大了,不先让泥蛋儿上学,偏让个傻媳妇去上识字班,这不是傻了吗?”
真是个嘲巴!
丁兰英麻溜地给孩子喂奶,笑了笑,“听说咱们大队以后也有小学,到时候肯定能上,这会儿去乡里太远,谁送啊?”
至于识字班,晚上没事谁愿意去就去,婆婆其实也并不管的,不过是大家懒得去而已。一堆孩子呢哪里有那个心思去凑热闹?猫冬的时候去蹭煤油灯亮还差不多。
张够见大嫂似乎对莫妮儿越来越满意,感觉自己反而被孤立似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一直想拉着大嫂孤立莫妮儿,不过莫妮儿好似根本不在乎,整天跟在周明愈身边乐呵呵的。周明愈也是个没正事儿的,一个大男人不上工,天天领着个媳妇儿瞎转悠,丢人!
而莫茹却欢喜着呢,听见周明愈说婆婆答应了,高兴地拉着他转圈圈,结果又被张够看到,再给她记一笔不稳重真颠仙的账。
莫茹拉着周明愈嘀咕,“以后我晚上去识字班,得去寻摸块石板拎着,再去河底下找块滑石当粉笔。”
现在也没有闲钱买纸笔。
晚饭后周明愈牵着她的手出去散步摸知了龟,走到新房那里的时候,周明愈让她等着,他跑过去掏摸一阵,捧着一堆东西过来递给她。
莫茹借着月光瞅瞅,摸了摸,发现是一块平板石头,欢喜道:“小五哥,你什么时候帮我准备的?”
周明愈让她收起来,牵着她的手,“刚来那会儿我就考虑读书的问题,恰好咱们拉了好多石头回来我看着一块薄薄的可以当小黑板就留着,明天我再去河底下给你摸几块滑石。”
第二日早上上工的时候张翠花就去找了陈爱月,给莫茹报名识字班。
陈爱月没想到她随便一忽悠那傻媳妇儿居然就肯答应识字,真是让人意外。她还寻思有可能得从大队申请一点煤油,在识字班点上煤油灯,到时候吸引一些妇女来做针线活儿顶数呢。
“二婶子可真是咱们大队的先进,让家里人来识字只有好处,有远见。”
张翠花道:“你也不用忽悠我,上面的政策我们家没有不拥护的,只要是正经的我们二话不说照办,哪一次也没落后过。”言下之意那个张根发要是乱搞,那我们也不可能傻子一样听他摆布。
陈爱月假装不懂,只一个劲地恭维张翠花。
一得了张翠花的准信儿,陈爱月立刻去大队里拿了那个铁皮喇叭,满村里开始吆喝宣传,“社员同志们,咱们周家庄大队识字班成立了,希望队员同志们要踊跃报名,读书识字是我们农民的光荣义务。”
吆喝了一圈她就去家里找莫茹,听泥蛋儿说莫妮儿去拿虫子,她就去北边棉花地里找人。
莫茹拿了虫子采了菜叶子,还去捡一些石头,等十点多日头热辣辣的时候回去新房那里,恰好遇到兴冲冲的陈爱月。
“莫妮儿同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识字班的一员。”陈爱月白/皙丰腴的脸庞洋溢着微笑。
莫茹笑了笑,“陈主任,我有大名,叫莫茹。”
不读书无大名啊,终于可以过明路了。
陈爱月立刻改口,“莫茹同志,我代表识字班欢迎你,今天晚上就来上课。”
这么急啊,莫茹点点头,“好的。”
陈爱月举着铁皮喇叭大喊着:“莫茹同志是咱们识字班的第一位学生,大家要向她看齐,争先进!”
莫茹:……不会到时候就她一个学生吧。
她去找周明愈,见他光着膀子,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滚着晶莹的汗珠,正拿着根手巾在那里擦拭。
他小麦色的皮肤健康紧实,在阳光里闪烁着漂亮的光泽。
莫茹笑道:“现在可以去选个健美先生了。”
周明愈把手巾摊开搭在一块木头上晾着,去角落里拎出个小筐子,里面装了一下子大大小小的滑石。这里的滑石都是淡绿色或者黄绿色的,很软,可以用来写字,小孩子都喜欢捡回家乱写乱画的。
莫茹惊喜地看着他:“这么多?”
周明愈扒拉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指了指西边的河,“洗个澡,顺便摸几块石头给你写字,用完了我再去摸。”
听他说去河里洗澡,莫茹脸红了一下,还没入伏呢,这些男人孩子的就张罗着去河里游泳洗澡。这几天晌午总有那些十岁左右的小子们光着屁/股蛋子,争先恐后地往河里跳,抓不了鱼就比赛摸石头。
她都看到好几次了,真是一言难尽。
她欢喜地拿出自己的石板,捏着一块滑石在上面写字,滑石细腻易写,和粉笔一样好用!
一下午她都很激动,在新房那里捏着滑石在石板上写字,一边写一边和宝宝聊天。她已经摸到了胎动规律,会在它长时间活动的时候和它互动,不是唱歌就是讲故事,现在还可以画个小孩子讲给它听。不管它听不听得到,反正自己讲着好玩儿就行了,胎教在一定程度是也是自己哄自己玩儿。
晚饭后,周诚义又带了周明国、周诚礼几个来二房说话。
今晚上大队开队长会议,所以周诚志不能来。
而莫茹由周明愈陪着,带着自己的石板和滑石去陈爱月家上课。
周明愈还用蒲棒给她做了几个黑板擦,写多了字就用这个擦掉。
陈爱月家在村西南头,顺着西大街一直往南走就是。
等到了陈爱月家,周明愈敲了敲门,就传来陈爱月热情的声音,“是莫茹吧,来了来了!”
看到周明愈也来了,她高兴道:“明愈,你也来上课啊?”
周明愈笑了笑,“陈主任,我送我媳妇儿来上课。”
他得来看看环境如何,毕竟陈爱月是三队的人和张根发关系密切,他不放心。而且晚上他也没事儿,他得陪着,顺便“学学”。
陈爱月把识字班设在南屋里,里面按着一盘大磨盘,是村里共用的。
进门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陈爱月的男人赵喜堂。
看着这俩人,莫茹第一个念头就是真不般配。陈爱月今年二十四五岁,脸若银盆,身材丰腴,一双眼水嘟嘟的,看人的时候带着三分笑。赵喜堂则比较内向,不爱说话,人也没什么精气神。虽然才三十不到,看着像四十一样,没精打采的。
陈爱月是赵喜堂的续弦,之前的老婆还留下一个小女儿,叫金枝儿,今年八岁,正在屋里帮忙看孩子。
两人招呼一下就进了磨坊,看到靠东墙放着一块黑板,地上放着几支粉笔,一个黑板擦。
陈爱月就对赵喜堂道:“快去拿俩板凳儿来啊,一点眼力见儿也没呢。”
赵喜堂哦了一声,脸上也没啥表情,去拿了俩板凳木愣愣地进来递给周明愈。
周明愈向他道谢,他嗯一声,也没多余的表情,看了一眼陈爱月就走了。
陈爱月瞪了他一眼,面色不满,却也没再说什么,就对莫茹道:“莫茹同志,坐下咱们来上课吧。”
周明愈扶着莫茹坐下,又找了块石头帮莫茹把石板顶着方便写字。
莫茹看了看外面,纳闷道:“老师呢?”
陈爱月掩嘴笑起来,“就是我啊,你又不识字,我教你几天还是行的。等你跟我学会了,我让来下面蹲点的技术员小高教你。”
莫茹:你教我?你识字吗?她和周明愈对视了一眼,他笑了笑。
陈爱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字,莫茹看了看是繁体的中国共/产/党、毛/主席,然而除了中和毛还有主,其他字都是错的!
莫茹:……请你不要误人子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