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除了冬天, 春夏秋基本是忙不完的农活,不下地还得沤肥干别的活儿, 所以分粮食基本都是傍晚下工以后。
一说分粮食,大家都激动地互相转告, 回家拿笸箩、挎箢子、拿麻袋……
“三队四队怕是要收不到麦子了,咱们赶紧分,免得他们来算计咱们的。”单蝶琴喜滋滋地挎着箢子跟在自己男人后面,他拿着俩麻袋。
隔壁赵化民的老婆梁淑英听见,喊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们稀罕你们那点粮食,我们有的是高产粮, 跟着大队长走, 有粮食吃。”
三对四队有些游手好闲的就跑来讽刺他们,冷言冷语,说周诚志吃独食,生怕他们三队四队的要他们的粮食就赶紧分了。
结果一队听说二队分粮食, 三队四队还那么多风言风语, 他们一合计赶紧找了队长和会计也张罗着分粮食。
周明贵一听哪里还坐得住,这样特殊的时刻,他当然不会另类。虽然按照习惯他们是交了公粮分粮食,可一队已经分了,他紧随其后也没什么不对的。
要是不分,到时候真的有什么麻烦,那队员们还不得吃了他?
他可没有周诚志那个本事, 他向来是跟在周诚志后面跟着有样学样的。
所以他大手一挥,也喊道:“分粮!”
……
二队的会计周明阅,绰号“铁算盘”,已经在场里麦堆旁摆好一张破桌子,请好自己油光水亮的红木算盘,对着粮食产量表以及二队队员户数噼里啪啦地一阵打。
这时候生产队分粮食有两次,夏天和秋天。
一般来说,秋天会按照劳六人四的比例来分秋粮。意思就是把刨除公家、集体剩下的口粮分成两堆,百分之六十按照工分算,百分之四十按照人口分。当然有些地方是五五分,还有些地方改成了人口六,工分四。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等人民公社成立以后,可能还会改成人七劳三,甚至八二,劳力多人口少的人家会更吃亏一些。
夏天分麦子,数量少,按照劳六人四的分也不值当,或者说会计懒得麻烦就直接按照人口分。扣掉应交的和集体的,剩下也没有多少,按照平均一人多少拉倒。分过的就在各家的口粮册上写分掉多少,等分秋粮的时候再扣掉。
其实这样有人也不乐意,因为要是分粗粮比如说地瓜,五斤鲜地瓜顶一斤干粮,三斤地瓜干也可以顶一斤麦子呢。分粗粮可以多拿一点,细粮总数少不抗吃,还有一个原因细粮好吃人就吃的多,粗粮难吃吃得少可以省粮食。
不过周诚志同意,那就按照这个办法来,队员们也没多大意见,反正也没有多少,一个人往年也就分个五十左右,今年收成好有可能分七十斤。
这些粮食要顶到秋粮下来,顶不到的就要饿肚子。
有会计领头扒拉算盘,那边记分员王路带着一帮男劳力,让他们把麦子过称。
一共种了多少亩麦子,总收成多少斤,交公粮百分之二十三(麦子公粮比粗粮要多几个百分点),附加税还得是公粮的百分之五个点,除此之外还得有购粮任务,杂七杂八的上缴就超过百分之三十。当然,秋粮的时候比例就会下降很多,也就是总共百分之十七到二十。
好在麦子除了交给公家的就是留种子和应急粮,不需要给牲口留,牲口主要吃秋天的粗粮,然后就分口粮。
一共不到三万五千斤麦子,公购粮、种子、应急粮等等留够了,剩下的不到两万斤。
这两万来斤按说也不能全部分掉,要按照最高口粮指标,加上秋粮一起合计,最高一个人分440斤,孩子减半,超出的总数就是余粮。余粮也要求卖给政府。
不过这个余粮也有可操作性在里面,有没有余粮还是队长说了算,毕竟留多少粮食也是有弹性的。
说起交公粮,既然是农民光荣的义务,自然是白交没有钱的。购粮有一点是按低于市场价收购的,大约在五分到七分一斤,余粮就是按照市场价卖给粮管所,差不多一毛八厘。
当然这个市场价是指导价,上面定下来的,也并非自由交易价格。
如果是黑市自由交易,那一斤麦子起码要两毛的,就好比现在城里一斤面粉一毛八分钱,如果想自己悄悄买,那至少要三毛五分钱。
等会计算出来以后,王路就带着人把粮食分堆,公粮自然是要交最好的,颗粒饱满、晒得焦干,然后是集体的,剩下那些差的分给队员。
周诚志在一边看着,盯着会计拿了队员们的花名册一家一户地叫。
这时候张根发听了消息跑过来,“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
张根发这几天真个是从天堂跌进地狱,急得不但头顶秃得更厉害,又上火,两眼发黑,一场大雨给他急火攻心昏过去,这两天躺在炕上下不来。
今儿刚好一点,三队四队生产队长去请示,试验田只能拉倒,已经派人去地里继续收割。另外烧掉的两百亩不用费劲,大雨一冲也没剩下什么,不但草木灰都冲光,麦粒都冲得干干净净。
当然他们的主要意思是问他什么时候去镇上走一趟儿,把他们两队的情况汇报一下,今年的公粮和购粮都免了,还得看看救济粮什么时候下来。
他们收那些麦子哪一样也办不成事。
张根发知道现在麦收造卫星的功劳是别想了,人家望仙镇发了一颗亩产三万斤的!
粮食这事儿肯定还得全村合计,一队二队是收回来的,到时候让他们平摊一下公粮。
他正打算得好事儿呢,就听见张金乐回来喊:“爹,爹,周诚志那个老犟驴分粮呢。”
“什么?”张根发两眼发昏,差点又死过去,顾不得趿拉鞋子,拔脚就往外冲。
……
周诚志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将他拦住,示意他一边说话。
周明愈兄弟几个立刻心领神会,示意会计和记分员动作麻利点。
周诚志把张根发拦到一边,为难地看看天,“大队长,你看这天,别看晌午头儿还大太阳,这会儿就阴沉沉的呢。什么时候下雨都难说,镇上技术员也说了,这些天还得下呢。那麦子晒不干,天天这样堆着,一天就捂坏发芽子。我就寻思着发给队员们自己回家晒去,就算发芽也不赖队里。几百斤几百斤地摊开晒,总比上万斤堆在这里好。”
他这么说一点错也没,反而是最好的办法。张根发虽然气得要命,却一点辙儿都没有。
那边会计已经大声地叫户主:“周诚仁,13口家,一共936斤。”
因为周老汉儿的威望和贡献,每一次他家都是第一户分粮食,这个差不了,尤其今年一个有意见的也没。
周明愈和他三哥上前撑着麻袋让人往里装粮食过称,莫茹就在一旁看。
吴美英瞅着她的大肚子,凑到张翠花跟前笑道:“二婶子,你这可亏了,今日分粮食,前头榆木家生了个孩子,赶巧了多分一份儿。”
张翠花道:“什么时候生有老天爷管着呢,等分秫秫时候就差不多了。”
那边单蝶琴一个劲地撇嘴,她家里劳力也算多的,但是她没有孩子,所以她总觉得自己家吃大亏,尤其看陈秀芳那些四属户不顺眼。
她现在不敢撩拨傻子就去挤兑陈秀芳,冷言冷语地很难听。
莫茹也看到陈秀芳领着几个孩子畏畏缩缩地躲在人群后面,他们家是四属户,因为男人在城里上班拿工资,家里挣不出工分就挨排挤,所以显得低人一等。等七十年代末大家都想进城的时候,他们比老农们快人一等,不过还是被城里人排挤说乡下来的被人瞧不起。
因为是傍晚分粮食,前面称重量分类就花了不少时间,后面又挨家挨户分,五十多户人家要分完得将近半夜。好在这一次不算工分值,所以速度快上很多。但是会计几个没得吃饭,烦躁得很,忍不住就催后面快点。
到陈秀芳家的时候已经天黑黑的,几百斤麦子她根本弄不到家去,瞅瞅那些急着回家的男人,没看到好说话的周明愈兄弟。她也不敢开口让别人帮忙,就让孩子看着,想一点点地往家背。单蝶琴倒是愿意帮她,说让男人给她扛回去但是要十五斤的力钱,她又不舍的,十五斤够自己一家子吃五六天呢。
后来还是周诚志推了个小推车,一次给她推家去。
周诚志以分给队员的麦子没有公粮晒得那么干为由,每家又多分了十几斤,当做晒粮的添头。这么一来家家户户都高兴得很,第二天又是大太阳,赶紧拿出去晒。
一早男人就帮着女人把粮食扛出去,又揭了炕席铺在扫干净的地面上把粮食摊开晒,让孩子盯着不许鸡鸭的来祸祸。
吃过早饭,男人继续上工开始忙耕地,女人们则继续夏管,还得帮忙选种子,准备夏种的活计。
正好下了一场雨,地里湿漉漉的,套上牛耕地,把麦茬翻进泥里腐烂发酵当肥料。
也有人家烧火草不够的,就让孩子老人去捡麦茬,敲敲泥巴拿回家晒干烧火,这些队里是不管的。
耕地以后就起垄,按照计划秧地瓜,从春地瓜上剪秧子直接扦插,还要种点谷子好收小米。这才是老百姓一年的口粮大头,夏天那点麦子根本吃不了多久。这一套活儿预计也要忙活十来天,但是没有收麦子那么急。
周诚志按照耕种计划安排好活儿,让周老汉儿领着壮劳力耕地,吴美英领着女人忙夏管,张翠花带着人选种、处理种子。处理种子的活儿,周诚志向来是交给张翠花,让别的女人带头那种子得少一半,这个偷把那个拿点的不安全。
他则带着准备公粮,顺便带着会计把麦秸草也分一下。申请盖房子的几家多分一些,周明愈家自然分的最多,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盖屋子的几家分了以后,剩下的就分给需要修屋顶的。毕竟这些草烧火不顶事,基本都是用来打苫子、盖房子用的。
分完这些又剩下的就家家户户都分一些。
……
周明愈和莫茹除了做饭就泡在宅基地那里,不是处理材料就是收集材料。
家里没有上学的也找不到纸笔,周明愈就去找会计要了一块铅笔头,几张封窗纸裁开的白纸,在这上面画建房图。
他自然要偷偷画,毕竟原身就上了两年学,也不是个好学的,总共能认识几十个字就不错。
他一边画一边给莫茹解释,“正屋的东间西间我给你铺火道,冬天可以生火取暖,屋子里也热乎乎的。”莫茹一直都怕冷,尤其南方冬天屋里阴冷,她总说受不了想去北方。有一年冬天她去北京出差俩月,结果因为天气太干不适应,天天流鼻血,最后只得提前返回。
一听说屋里有地暖,莫茹高兴得伸手臂揽着周明愈的脖子,低笑道:“有个理工科老公就是幸福,奖励你两朵小红花,不要骄傲哦。”
周明愈就将脸歪向她,“来亲两口。”
莫茹脸颊一红,“在外面呢别没正经,继续画图。”她靠在他肩膀上,“那个地暖的火道你想想,不要往烟囱里走,让它从后面排到后头河沟子里去,等家家户户不许冒烟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做点吃的。”
铺了火道,烟可以往下走,不往烟囱里走,这样就不容易被发现。
周明愈采纳她的意见,做个记号,“咱是不是不要地窖?”反正有空间嘛。
莫茹道:“挖个小小的可以掩人耳目。”至少可以迷惑家里人,以后有粮食也说是藏在地窖里的,反正他们也不能一直盯着地窖看。
周明愈又做好记号。
莫茹看了看,指着一处好奇道:“这里是什么?”
周明愈笑道:“做个小阁楼出来,我们收集了那么多木头得想办法用掉。”他已经想好了,把房子盖得高一些,这样上面就可以有一层阁楼,莫茹和孩子都会喜欢的。
“哇!”莫茹一脸向往,“我喜欢阁楼。”她看过当地的房子都是那种人字形屋顶,四方形的屋子,没有人住楼的。
周明愈看她欢喜得小脸发亮,那双眼睛水溶溶的映着光,忍不住逮着她就亲上去,只亲得她身体发软。
“咳咳,”一人走过来,咳嗽两声,“我说你们能不能注意影响,大白天的有伤风化。”
周明愈放开莫茹,还握着她的手,瞥了周培基一眼,“非礼勿视嘛,你怎么不知道躲着点啊。”
周培基:“你们都不怕人看,我干嘛要躲着啊,你们要是在家里我还能看?”
他走到那堆木头跟前,东瞅西看的,一脸怀疑,“周明愈,你会盖屋子吗?”
周明愈正色道:“不是有队长嘛,我就管着收集材料。”
周培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在院子里走一圈,然后去瞅瞅他们弄的地基。
莫茹寻思他家里老人不是木匠就是泥瓦匠的,估计他有过人之处呢,忍不住想问哪里不对,话到嘴边及时刹住。
周培基却很认真地打量她,随即移开视线对周明愈道:“我看你缺个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