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茹想了想, “咱们爬进去找人。”
这铁门也不高,完全可以爬过去。
她抓着铁栅栏就要往上爬, 张够几个一见,“我们也爬。”
管春香吓了一跳, 她两口子胆小怕事惯了,见莫茹她们居然这么大胆,“可别让民兵抓了去,快下来!”
“不怕,咱们都爬!”吴美英也往上爬。
这时候粮站大门开了,出来一个干部模样的老大爷,他笑着喊道:“你们快下来, 下来, 你们是哪个大队的啊?”
莫茹道:“大爷,俺们是周家村先锋大队的,这棉站为什么不开门啊?”
那老大爷没接话,反而笑道:“你们啥时候来交秋粮任务啊?”
莫茹擦了擦汗, “那可说不准儿, 家里也没个男人,秋粮收都收不回来呢。再说了,就算收回来,俺们也没有牲口和车,几千上万斤的粮食咋给你们扛过来?这点棉花都给我们累得喘不动气。还是你们粮站开车去我们乡下拉吧。”
交棉花是没办法,不交没地放了,那粮食都还在地里没收回来呢。
那干部也不是什么大干部, 就是年纪大了,去大炼钢铁后勤部跑不动,所以负责在家里守着。
毕竟钢铁厂也要从粮管所调粮,秋收也得有人在家里收粮入库。
他见莫茹这妇女不认生,还提出这么有建设性的意见来,觉得不错,男人不在家是应该粮管所派车去收粮食。
他笑道:“来,我给你们叫门。”
他招呼一群妇女抬着棉花跟他走。
吴美英几个立刻警觉,可别是坏人!
莫茹道:“不怕的,走吧。”
这时候还真没那个罪恶的土壤,不管是人贩子还是啥的,都没有。
她们跟着那老干部去了粮管所,中间墙上有个门,直接从这里过去棉站。
路上莫茹问了一下,那干部叫王英生,是粮管所后勤仓库的。
他们进了棉站,这是一个和粮管一样大的院子,都是红砖瓦的建筑。
西面和北边靠墙全是仓库,最后面两排也是仓库,前面一排红砖瓦房是办公室。
王英生领她们来到负责收棉花的办公室前,他告诉莫茹几个,“大炼钢铁开始以后我们粮管所、棉站的人也要调派炼钢铁。不过家里还是留人的,这几天正好赶上指挥部说要大干几昼夜又调一些人去,家里人手才不够的。人手不够,大家就躲懒,干脆不上班。”
就算人手不够,也没说不上班不让送棉花,毕竟棉站人手不够,生产队人手更不够,来送棉花的也就是一些妇女,数量有限。
以前男人们拉着地排车来送棉花,一送就是上千斤,一大早就排长队,直到下午下班还送不完,第二天又这样。
现在就这些妇女,一天估计连以前四分之一的都没,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就能收完。
就这样,这些人也不乐意,总觉得让他们留下是看门的,不是收棉花的。
她们看看棉站负责收棉花的办公室果然有人,门大开着,能看到里面桌上杯盘狼藉,刚喝了酒的四个人正东倒西歪的说闲话。
对着门口的是一个胖子,敞着怀儿,正瘫在椅子上剔牙。他眯缝着眼睛突然看到一群妇女出现,吓得一个激灵,腾得站起来破口大骂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滚出去!滚出去!”
其他三人也没想到大门锁得紧紧的居然还有人进来,都吓了一跳,赶紧起来戒备地看着她们。
其中一个喝得脸蛋子红彤彤的中年女人指着她们大喊:“是不是小偷啊,是不是来棉站偷棉花的?赶紧报公安给抓起来!”
王英生从一旁走进去,笑道:“别紧张,别紧张啊,她们是先锋大队来送棉花任务的。”
四人自然认识王英生,就知道是他带进来的,估计是关系户?
那个矮胖脸红的刘宏就喊道:“老王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都大炼钢铁呢,棉站初五十五二十五才开呢,其他时间不开的。”
倒是没有再开口骂人。
王英生继续笑:“人家大老远来的,几个妇女多不容易,你让她们抬回去,那多累啊。”
“我们人手不够收不了,你们还是过几天再来吧。”刘宏摆摆手。
柳秀娥道:“六百来斤呢,我们抬着走七八里路,抬不动了。”
“我管你们几里路,这都是政策,不收就是不收!别废话,赶紧走啊!”那个叫荆美丽的中年女人尖声呵斥。职工都被抽调大炼钢铁去,等初五十五二十五再回来,他们当然要等他们回来再开门收棉花。
见她居然这样没素质,莫茹冷笑,“好啊,你们不收是吧。”
她瞅着桌上有一个印章,拿了柳秀娥手里的棉花本冲过去就飞快地盖了一个章。
“你干什么?”一直没说话的两人脸色都变了。他们一个是临时会计,一个是评级员,这章可不能随便盖。
莫茹笑道:“证明我们来交任务啊,是你们不收把我们赶回去。那我们以后不来,你们收不齐任务,可不要怪我们不交。”
正好大家也不乐意交任务,留着去城里卖多好,钱多好几倍!
原本因为没见过世面胆小拘谨不敢说话的几个妇女也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就是啊,怪不得很多人都把棉花倒路上,肯定是人家来送你们不收逼得她们扔了!俺们好不容易抬过来,你们不收逼着俺们抬回去,可不就扔路上了?都是你们的错,祸害粮食天打雷劈!”
他娘的,俺们都没衣服穿,没被子盖,你们倒是好,吃得白胖喝着小酒,班儿都不上!
刘宏和荆美丽大声呵斥她们,“胡说什么呢,谁把棉花扔了,立刻报民兵给抓起来批/斗!”
莫茹冷冷道:“行了,你们也别给我们拽了,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我们是乡下婆娘没文化没见过世面,听不懂你们什么政策。我们就知道我们是为毛/主席和党交棉花的,不是给你们这些小职员交的!你们拿工资不干活儿就是对不起毛/主席和党对你们的信任,搁我们队里就叫磨洋工是拿不到工分要饿死的。看我不去找你们领导告你们的状,就说你们上班期间喝酒胡闹,逼着妇女们把棉花扔掉也不收!我就不信你们站长还有公社书记也不收!”
两男两女躲这里喝个屁酒,就你们闲!
说着她就招呼自己人:“走,咱们抬到公社去,问问以后俺们村是不是不用交棉花任务了,谁乐意来似的!”
王英生瞅着直乐,他因为年纪大级别不高自然会被人排挤,平时看这些小年轻就不顺眼,现在看几个农村妇女给他们怼地脸红脖子粗的就觉得好笑。
要搁以前几人早就汗民兵过来抓人了,可惜现在都去大炼钢铁,也没有办法叫来耀武扬威。
会计赵洁小声道:“算了,给她们收了吧。”
评级员王会山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他们上班时间喝酒就不对,现在还被人抓了个正着,真要是闹出去也不好看。
荆美丽是荆站长的妹妹,刘宏是副站长的侄子,都是有关系的,他们不怕闹。
可他和赵洁是凭自己本事考了中专分配的工作,要是真被告了可没好处。
刘宏跺脚威胁:“你去告一个试试?到时候先把你们大队拿下,竟然敢纵泼妇到棉站行凶!破坏棉站秩序!”
荆美丽喊:“让她们去告,以后凡是他们大队的棉花,全都给打不及格,不收,看他们急不急!”
我擦,你蹬鼻子上脸了吧,还说我泼妇,你是没见过吧。
莫茹刹住了脚步,回头道:“你说我行凶是吧?你还想让我们以后倒霉?我让你现在就倒霉!嫂子们,抄家伙。”
她一下子冲回去把门口桌上一个大喇叭抢到手里,冲出去就大喊:“棉站的打人啦,上班期间喝酒耍疯打人啦!”
吴美英等人原本还寻思抄家伙是啥事儿呢,现在看莫茹这样,她们也有样学样,抄脸盆子的,抄笤帚的,乒乒乓乓敲敲打打的。
这么一闹,就惹了不少人在大门口那里围观。
吴美英几个会吵架的就去跟群众们讲怎么回事。
赵洁和王会山急了,“刘宏、荆姐,咱们不能这样,闹出去名声不好。”他们又让王英生帮忙把人拦回来。
王英生道:“我说你们给她们把棉花交了不就好了吗?何至于这样,你们不逼人家,人家不会闹腾。”
是棉站怕完不成收棉花任务,要求老百姓可以天天来交棉花的,所谓五十五二十五是他们自己偷懒的新规定罢了,也没有各大队广播,那人家自然不知道。
荆美丽道:“收,谁说不收了,给老王这个面子。”
王英生就去找莫茹等人。
荆美丽恨恨道:“你们知道吧,肯定是这个老东西故意祸害咱们呢,他嫉恨我当上质检员,他闺女没捞着。”
那边莫茹见他们肯收棉花就让大家先暂停,跟着王英生回来,她对荆美丽和刘宏道:“你们别想糊弄俺,俺们大队书记张根发可厉害着呢,到时候找公社书记告你们棉站一状,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吴美英等人看着莫茹,都憋着笑,妮儿咋这么能呢。
张够又喊道:“外面还有交棉花的呢,打开门让她们都进来吧。”
荆美丽气得翻着大白眼,也只能让刘宏拿了钥匙把门打开放那些妇女进来排队。
好在这时候人不多,也不需要壮汉去维护秩序。
收棉花的时候,一个磅秤配一个质检员,一个过磅员,过完磅合格的就让社员们自己送到仓库去,然后再去会计室算钱。
而评级员整个棉站就俩,轮班去炼钢铁,剩下一个在这里负责收棉花。
这也能看出来棉站根本没说日常不许送棉花过来,四个人正好一套班子,他们不收纯粹是躲懒。
莫茹几个先把花包抬过去让荆美丽检验。
她看着荆美丽拿着一个一头是细棍子的水分仪在花包里插来插去测数据,一边测一边报数,那边的王会山就记下。
莫茹看她报的和实际数不一样,就过去王会山那里看看,评定棉花等级有好几个数据,有含水率、含杂率等。
王会山倒是几人里脾气最好的一个,看了她一眼,“你能看懂啊?”
莫茹笑道:“你还真糊弄不了俺们,俺们大队书记张根发可厉害着呢,让我们上识字班,这些都认识呢。”
她指着几个数据念出来,“我们棉花可干爽的狠,晒了好几天,嘎嘣脆,我看你记得这个数儿跟那棍子上的可不一样。”
水分仪可以显示数据,荆美丽自然是故意的。
荆美丽怒道:“怎么那么多事儿?”
王会山道:“再测一遍,不一样的位置含水率不一样。”棉花等级不一样,钱也不同,每年队长们都为这个和评级员扯来扯去的。
又测了几次,这一次是对的,莫茹没说话,看着王会山记上。
王会山给她们两包评了个一级,一包评了个二级。
莫茹松了口气,这个王记分员还是不错的,不告他们了。
荆美丽可气得不轻,嘟嘟囔囔摔摔打打的,她觉得王会山肯定是看着那小媳妇儿长得俊,故意给评级高的。
过磅的时候,刘宏还想挑刺,故意拿了一个棉花放嘴里用唾沫弄湿了,咬咬说不干,有坏的。
莫茹直接无视他,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人家评级员都评了,水分仪也测量了含水率,难道你比仪器还灵光?
张够这会儿已经不怕他们,直接把胖子从自己害怕的那些干部群里踢出去,大声道:“不长眼吗?哪里有坏的?俺们捡的干干净净的,一咬嘎嘣脆,比你家二月二炒的豆子还脆,你再试试!”她抓了一把就往刘宏脸上塞。
刘宏气得下颌上的肉直打哆嗦,一把拍开,“乡村泼妇!”
吴美英嗤道:“好像你是城里人似的!你吃得肥头大耳的,还不是俺们种的粮食?”
一群女人吃了饭就来给你们送棉花,路上累得跟驴一样,连口水都没的喝,都要渴死了!怪不得人家都把棉花扔了也不来送,真是活该你们收不齐棉花!
王英生就在一旁劝架,“咱们心平气和的啊,把任务好好交了,她们不交你们收不齐,他们不收,你们还得抬回去怪沉的。”
那边刘宏开始扒拉砝码过秤,他飞快地瞅了王会山一眼,然后就报数。
莫茹一直在旁边瞅着他呢,不让他动手脚,一听他报数就知道不对,磅秤虽然是哑巴,可人家标识得清清楚楚的啊!
她指着磅秤的刻度讥讽道:“这是重量,你别想糊弄俺们,俺们大队书记张根发厉害着呢,早就教会我们看磅秤了!”
王会山就记下正确的重量,扯了单子递给莫茹,让她们跟着赵会计去领钱。
荆美丽喊道:“站长不在,拿不了钱,要挂账的,等年底一起结算。”
柳秀娥几个不能忍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们都是嘲巴什么也不懂?那我们攒着年底再来送好了,要是都烂了可别赖我们。”
队里就靠着这点棉花换现钱呢,你不给钱,队里开销怎么弄?
赵洁就让她们去领钱。
莫茹和柳秀娥去的,她们一级棉花一共有378.74斤,二级棉166.56斤,一级棉花棉站给一毛八分,二级是一毛七分钱,三级是一毛五分,一共领了九十二块五毛钱。
可黑市上一斤籽棉要八毛到一块!一斤絮棉起码五块钱!
这么一比,真是让人泄气啊。
莫茹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墙上挂着一张棉花任务奖励办法,上面说一年交棉花超过多少奖励什么,一次交多少奖励什么,但是没有具体细目。
她看了看自己的单子,回去问赵会计:“请问我们交了这么多棉花,是不是有奖励?”
赵洁看了她一眼,就没见过这么难糊弄的,那些奖励是有,不过棉站也很多人呢,所以内部人员经常想办法克扣,这样就不需要奖励给棉农,可以拿回去卖掉或者自己用。
她道:“有贸易粮票、布票、油票。”
莫茹摇头:“这些俺们不要,有没有别的?实用一些的。”粮食油队里自己有,还要他们的干嘛?
赵洁看了看,道:“还有化肥、农药、胶鞋、茶缸子。”
柳秀娥道:“咱们都不用,要不还是等队长回来说?”
化肥队里从来没用过,农药还不如妮儿拿虫子干净,其他的就那么一双一个的。
当然,要是莫茹要她就不说什么,莫茹是拾棉劳模,奖励给她也是应该的。
莫茹却道:“俺们要化肥票。”
奖励了化肥票,到时候可以凭票去买化肥,如果没有票是买不到化肥的。
她领了一张八十斤的尿素票,可以去供销社买,今年有效。
莫茹又道:“俺们棉花多了,就三条花包不够用的,能不能再领一条?”
赵洁因为今日的事儿,本身也有些不得劲,觉得理亏,就跟莫茹说还有一条破了个口子的,她们可以领回去自己缝缝。
这些花包很多内部人员都拿回去缝被子的,尽可能地少给社员领。
莫茹也没嫌弃就领了,要不是棉站发这样黑灰色的大花包,家里可没有能装棉花的家什儿。
离开会计室,她们出来看着其他妇女也在过磅交棉花,刘宏趾高气扬的,嫌这个没晒干,那个里面有草,还有的有黑斑……
莫茹过去笑道:“辛苦棉站的同志们啦,你们喝酒睡大觉的时候也想想俺们在地里累死累活的啊!你们吃的穿的,可都是俺们交上来的呢,对来交棉花任务的人态度好点。俺们大队书记……”
吴美英等人忍不住了,拉着她赶紧走,再说下去,她们都要相信张根发真是她们又高大又伟岸又聪明又英明的大队书记了。